十一
球球問,爸爸,幸福是什麼?
黃興說,幸福就是每天過有意思的日子。
球球問,為什麼童話故事的結尾,都是公主和王子過起幸福日子呢?
黃興說,因為以後的事就沒意思了。
球球說,沒意思了,怎麼還能叫幸福的日子呢?
黃興摸了摸兒子黑如鴉羽的小腦袋,說:人活著,有時候沒意思,剛覺得沒意思又覺得特別有意思了,可能這就叫幸福吧。
立夏的那個夜晚,因為美國歸來的青年才俊羅義,東山的同學從各個行業各個角落爬出來,為十年不見的老同學接風。
這一代人總體是幸運的,他們趕上了這個命運多舛的國家上下五千年的曆史長河裏,最為紛繁流變而又激動人心的歲月。畢業十年,除了個別人時運不濟,絕大多數人沾光於甚囂塵上的經濟騰飛,買房購車,容光煥發,年齡和打拚逐漸把他們固定在中產和主流階層。同學會都一樣,混個一官半職或大富小貴的,吆五喝六,肉麻互吹,小肚微凸,發線漸後,體重和血脂,都過早地指向中年人的族群。這類是組織聚會的主角兒。往下一等,大都寄養於尚未解凍的體製裏,既磨了新銳減了壯誌,又不愁吃不愁喝,可以在同學聚會裏罵罵娘的二流角色。再往下一等,縮在角落裏,既不承擔買單義務又沒有發言的權利,基本是混吃喝跑龍套的了。
所以黃興不喜歡參加東大同學聚會。這幾年,他越來越不願參加這類聚宴。單親總能推脫,孩子沒人看,球球的哮喘又犯了之類,這些是好理由,完全可以掩飾他的失落感和失落之後的灰暗感。可羅義的越洋電話居然第一個打給了他:哈羅!米斯特黃?我是羅義啊。我下周從美國回東山呢,請你在同學中先廣而告之一下!來人多多益善,哈哈。羅義的語調還像大學時一點兒沒變,熱情如故。
黃興隻得做驚喜和歡迎狀,放下電話愁緒滿懷。他和羅義的熟悉,隻因為羅義也是個電腦迷,大學時他對黃興頂禮膜拜。屬於粉絲加跟屁蟲之列,羅義不是聰明人,不會解函數方程,經常求不出未知數。可這家夥畢業陪老婆出國留學後,硬生生在電腦公司混了個programmer(程序員)。黃興顧不上去分析羅義水貨的成分,眼下美國友人仍視自己為舊友,不出麵是不行的了。自己要張羅,可在哪兒請客呢?幾年前為肖楠治病,花光了他不多的家底兒,黃興還有點捉襟見肘。東山飯店?太高檔了,掏一大筆錢做表麵人情,不值得。順風家常菜?似乎又太低檔,也許問馮立剛會好一些,這家夥是標準吃貨。可轉念一想不行,他一問,基本就是老馮結賬,上個月何處兒子結婚,馮立剛替他交了八百塊的份子錢呢。馮立剛是同學聚會的熱心人,平時聚會,基本也都是老馮結賬,這次說什麼也不好意思了。不管怎樣,就衝著人家羅義還看得起他吧,黃興決定親自掏一回腰包,既然破費一次請客,就必須給老同學留個好印象。
他打開書櫥,找出畢業紀念冊翻看。絕大多數同學多少年沒聯係了,他們潛伏於這個城市的各個行業,個個神出鬼沒,忙得像鬼,其實多數也就是高一等、低一等的吃喝拉撒的日子罷了。東大××級保險係建了微信群,大家平日在微信群中打哈哈,隻有同學聚會,才能把這些鬼牽出來,黃興知道他隻在微信群裏發個通知就行,他看畢業紀念冊,目的還是最後一頁,那一頁,附著楊凡的照片,頑皮,清秀,神韻,他的手指輕輕劃過那雋秀的麵龐,一聲歎息,合上紀念冊。
羅義是揚州人,黃興特意安排了一處叫宴風堂的淮揚菜館,南方廚師,小菜精致。這樣請客,顯得主人精心又不失雅致。此店開張不久,菜金可打八折,從一百三十八元/人到了九十八元/人,都算上不過千餘塊。家裏還有幾瓶存了多年的孔府家酒,黃興又到超市,為女生們買了兩瓶張裕紅酒和一大桶可樂、一大桶酸奶。他把一切安排得認真細致。認真得有些超額了。名片準不準備呢,黃興想了想,還是算了,他名片上的職務叫業務高管,實際是職務不高也沒人可管,僅僅有剛入司的年輕人敬他一聲黃總,他從來都打聲哈哈,人家就很快都明白啦。一想到工作和處境,黃興心裏就浮出幾個字:無奈、壓抑。大多數人的職業和崗位,就像這不期而遇的宴會,你別無選擇。
一切都齊備了。
東山喝酒的規矩,在全國都是馳名商標,喝酒多,名堂更多,主陪買單,副主陪喝酒,同學們畢業十年,各自征戰眾多酒場,同窗聚會少些規矩,可買單歸坐主陪的是常態。然後大家按彼此熟悉程度分列環坐。這次黃興不輕易地坐了主賓這個位子—— 他一般很少坐這兒的,很有點別扭—— 立剛又主動討到黃興的對麵,充當起了副陪。
大家一坐,馮立剛就站起來,大家坐下,站著的馮立剛同學才是最高的。酒桌上馮立剛總是話癆,為羅義逐一介紹同學的頭銜,畢竟畢業十年了,酒桌上互相奉承,總要以一官半職相稱,哪怕虛頭巴腦,彼此隻要耳順。
馮立剛說,手機全部收起來,不許拍照啊,然後一個個點著同學的名字,誰誰誰,地產公司的獨立董事,有錢!養小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