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馮立剛把腦袋抵在寬大的辦公室桌台上,身子縮在台下,下巴抵著台麵,眼睛緊盯著屋角的一叢綠意蓬勃的綠蘿。一眨不眨,像隻冬眠的烏龜。戰爭又開始了,他被家裏的戰爭掃蕩到外麵,又被外麵的戰爭掃蕩到家裏,隻是,他和王敏的戰爭能夠在衝撞後表達共識。而黃興是一杆槍,當他按你的瞄準向前發射,他卻一記重重的後坐力讓你跌倒在地。
馮立剛的這個姿勢保持一個多小時了,連女秘書送來公司的月報,也沒有動一下。
他痛苦而煩躁。今年是本命年,王敏在年初的時候出差深圳時,特意給他買了一條紅色牛皮的腰帶,讓他“衝衝太歲”。他嫌樣子醜,戴起來像個農民企業家,一次都沒用。但果不其然,新年伊始,真的諸事不順……
先是和呂岩分手,最近又是和黃興的分手。在感情方麵,馮立剛自認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就連前一年和王敏吵到分居,他也沒如現在一樣灰心,難受。思來想去,根子還是在黃興身上。在車上的那一拳,打在黃興身上,卻似重重的鐵錘,狂亂地痛擊到自己內心脆弱之處。從那之後他便被打啞了,沉默了,他的沉默是一座炮樓,替他守護著秘密的持續性,讓他完成對四季藍圖的最後刻畫。
為什麼叫四季?在馮立剛的心裏,他希望這個公司如眼前的這盆綠蘿,生機盎然,四季常青。還有,四季象征他們兄弟的友誼,永遠常青……
他回到了那一幕,在一張紙上,寫下了自己的理想—— 一紙寫下四個兄弟的“四季公司”協議:他25%,立波25%,正一25%,黃興25%。他一邊把紙片裝入塑料袋,埋入綠蘿盆裏,一邊想,四季代表我們四個,黃興是春,立波是夏,我是秋,正一是冬,等大家掙足了錢,正一也退休了,哥幾個找個沒霧霾的地方,買塊地,置辦個農場、養老院什麼的,開開心心過晚年!
可是,他無法給黃興說這些,此刻的正一身居副局長,又到了沉浮的關鍵時刻。一個共產黨員、局長候選人在私人公司裏有股份,消息傳播出去,那些覬覦他的競爭對手,會怎樣不擇手段置他於死地?馮立剛深知江湖險惡,自己出言必踐,必須守諾如瓶。眼下,隻能自己為他代持幹股,並守住秘密。
這世上,往往是那些表麵上無情的人,骨子裏才是最重情的人。
倒是正一從沒有真正把這件事情當真過。立剛隻輕描淡寫地給他講過,他覺得,立剛無非是感激自己拯救他於水火、又給他一個美麗新世界的回報,對這個看似幾十年後,遙遙無期的回報,誰能當真呢?
馮立剛心頭還有一件更心煩的事,如鯁在喉。
前天,那個天盛律師事務所的崔所長,神神秘秘地上門拜訪,待立剛支走了左右人等,才關嚴了門,身子從隔著的桌子後麵湊過來,支了支鼻尖上的金邊眼鏡,壓低聲音道,哥們兒,那件回民撞車的事故另有蹊蹺。你給我這麼大的幫助,我不得不告訴你。讓你判斷怎麼辦,此事太過凶險!
最後一句話,弄得立剛心頭一震。問,老崔,什麼蹊蹺?有話你直說。
律師說,我接這個案子時就感覺怪怪的,它存在一個疑點。你們都是圈外的人,不容易注意到,我幹律師這些年了,職業的一點點敏感性還是有的。你想想,這個肇事的孩子開的車,是幹什麼用的?
馮立剛說,不就是個拉貨的車嗎。這麼重的車,不然能把一家三口,連人帶車都報廢掉?
律師說,對呀。最大的疑點就在這裏。我調查過。飛宇輪胎在汽車輪胎界的質量是出名的,整個東山,大大小小搞運輸的有七八家的運輸車隊,用飛宇輪胎的占了70%以上,這十幾年裏不是說沒發生爆胎事故,可原因都是貨車司機拉貨嚴重超載所致。你看看,這些照片,我找人從交警事故處搜的這些飛宇車事故。
馮立剛眼前,出現了一堆道路交通事故照片,一輛輛爆胎的、撞得橫七豎八的貨車,各式貨物散落在路麵上,堆積如小山。不消說,這是飛宇輪胎以前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