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對商場的人性，黃興的評價並不比職場更高，反而更低。職場上絕大部分“朋友”，在你失勢時隻會消失得無蹤無跡。而在商場，甚至對勝利者，也不會有人願意不為利益而給你一個輕鬆愉快的夜晚。
黃興的“駕寶汽車服務連鎖”，借銳峰之星、四季連鎖的重挫，出現在東山省城大大小小街頭。黃興的服務項目主打“吉祥三保”，即凡是在銳峰之星購車，或四季老客戶，無論在南清任何地點發生汽車維修服務需要，隻要手指輕輕一摁，便可以在十分鍾之內有專屬服務人員趕到，享受“省錢，省心，放心”的服務。特別是配件更換，同一質量要比4S店價格低30%以上。借著駕寶生意紅火，黃興以“眾籌模式”逐步直購或聯營了在東山各市地理位置、品牌良好的汽車維修企業，那些小的、雜牌維修企業，以及維修費用昂貴的深不可測的4S店，如幾年前的街頭服裝小店或大商場，在互聯網汽車服務的衝擊下無一幸免，紛紛中槍倒地。
這一天，東山電視台采訪黃興，專題《汽車超市的黃瓜終於送到車主家》。接受完采訪，已是華燈初上，黃興婉拒了美女主持的熱切邀請，說晚上已有安排了。他頭也不回地開車上了路，其實他沒想過，這一晚和誰度過。黃興發現，最近隨著事業升騰，自己感覺卻好像患上了重度自閉症，每天手機一響就是一天，就心煩至極，可是手機偏偏就是天天響個不停。當然，這些響聲取決於他在各種場合認識的人越來越多，可令他心焦的是，能聊知心話的人卻越來越少了，對商場的人性，黃興的評價並不比職場高，反而更低，職場上絕大部分“朋友”在你失勢時隻會消失得無蹤無跡，不想沾上半點麻煩，而商場上，勝王敗寇，甚至對勝利者，也不會有人願意不為利益而給你一個輕鬆愉快的夜晚。
如今，他周圍的眼睛，都熱切得猶如燒紅的銅板，讚揚和鎂光燈照花了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黃興是脫不了世俗的，可在世俗的歡樂裏他越來越習慣一個人拿主意，他不相信任何人了，他隻相信實力。按楊峰的願望，他去了宋省長那裏，可他說出的，卻是支持治理環境汙染的話，他支持東山省南清市向霧霾宣戰，支持對4S店實行汽車限購。他想給正一打電話，楊峰的電話正好打過來，黃興看了眼便關了機，心裏感到一陣無恥的快樂。
手機又響了，他望著手機手沒離開方向盤，手機持續響著，黃興看到號碼的主人。
幹嗎呢？正一問。
沒幹嗎，在路上。正想找你。
那你到鮑翅王府來一趟吧，111。正一說。
很久沒見的兩個男人見了麵，正一要了一個小包間，一碟幹腸，一碟涼拌藕，一盤紅燒獅子頭，一條清蒸魚。菜很下酒，很快一瓶東山白酒下肚。正一問，怎麼樣？黃興說，不怎麼樣。正一說，你不在蒸蒸日上？黃興說，要分怎麼看。
正一說，怎麼看也得看看這個，我給你看樣東西。這是天盛律師所的老崔在進去之前，托人送給我的。
正一給黃興一個眼色，下巴微妙地衝那塑料信封一歪，讓黃興的目光重新聚焦。
緊接著從粘著泥土的塑料信封裏落出兩張紙，不用細看黃興就看見了洇到紙背麵的紅色手印和一個簽名。黃興看到這個簽名是在一年前，那是馮立剛簽的替遠航支付飛宇輪胎違約金的手書，依然是龍飛鳳舞。
這是一紙四季股份協議，上麵有馮立剛的簽字，還有馮立波的簽字。有兩處是留著空的，空白上麵是幾行字，簡簡單單的都是馮立剛作為四季第一股東給予其他股東的股份承諾。股東名字很清楚，每人25%，原因一個字也沒寫——正一指著空缺說——我想這兩個空缺是留給你和我的。立剛之所以沒有告訴我倆，原因很簡單，是因為涉及我，我是仕途之人。一經公開結果是什麼都清楚。我也是剛剛得到這個東西，我並非想要求你什麼，隻是覺得兄弟們所有的矛盾都來源於此——我沒在上麵簽字，現在同樣，我聲明放棄這份股份聲明。
黃興有點想笑，他仿佛看到了看守所裏的立剛。給他、正一和立波最後一點貢獻做完了，正在露出釋然而愚蠢的笑意。是的，這家夥實在太蠢了，現在已經沒有四季了，現在整個東山，是駕寶汽車服務連鎖的天下。
他拿出了笑，筆尖對準給他的名字留下的空當懸著，握筆的手害起哆嗦來，然後他想起自己在這張紙上不是要簽個名的，而是要玩玩兒的，於是他輕輕用筆尖，一個洞一個洞地戳了起來。
戳著時，小葉發來一個短信，你相信我了嗎？
接著，是楊凡的，晚上什麼時候回家？
黃興抬起頭，正和正一麵麵相覷，黃興說，老大，你說這些年，咱都折騰些什麼？
正一不語，指了指黃興頭上方的一副對聯，於是黃興的目光，凝聚在廳內那副東山已故名人謝之堂的對聯上：
南濟因泉生霾，青山落雪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