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年間,王仙客到長安城去找無雙,去過很多次。據他說無雙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宣陽坊裏的人說,從來沒見過這個人。王仙客說,三年前他和她分手時,無雙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圓圓的娃娃臉。但是人們說像這樣的女人多得很,卻沒有一個是叫無雙的。王仙客又說無雙的父親是劉天德,劉天德是吏部尚書,還是他的舅舅。但是人們說,吏部尚書從來就沒叫過劉天德。王仙客又說,無雙過去住在坊北的大宅子裏,五年前他來長安城考明經,就住在她家。但是人們說,那間房子一直是戶部鄭主事所居。王仙客還說,他在這裏住過兩年多,認識坊裏很多人。但是他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他。王仙客初到宣陽坊,就能叫出很多人名。他說他認識開絨線店的羅老板,開脂粉店的程老板,開成藥店的孫老板,還有一隻眼的坊吏王安。上述君子覺得他古怪得很: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他怎麼能知道我的事情。王仙客知道羅老板家的使女實際上是他的外甥女;知道王安當過公差;知道程老板年輕時考科舉,屢試不第;知道孫老板店裏什麼都賣。像這樣的人實在討厭,大家都不想看見他。王仙客在宣陽坊裏囉唆了很長時間,終於還是滾蛋了。宣陽坊裏的人終於鬆了一口氣。但是兩年後他又跑回來。這回和兩年前不大一樣。騎著駿馬,穿著錦衣,見人就說無雙找到了。而兩年以前他來時,身上穿得破衣爛衫,邁著腿走進坊來,純粹是個窮光蛋。他說他找到無雙,得到了很大一筆財產。王仙客一到宣陽坊,就去找鄭主事把他的宅子買下來,然後就來找王安上戶籍。據他說,他的確有個表妹叫無雙,住在長安城裏,但是不住宣陽坊。該無雙的確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她不是吏部尚書的女兒。無雙家很有錢,幾年前他在無雙家作客,正碰上兵亂,嶽丈叫他押著細軟出城,自己和全家老小走在後麵,一出城就碰上了亂兵,就此與無雙失散。嶽丈一家的財產都在他手裏,隻不過找不到無雙就不能用這筆錢。王仙客現在找到了無雙,就很有錢啦。至於他找不到無雙時神經錯亂,誤以為無雙過去住在宣陽坊,以至騷擾了街坊,他現在也覺得很慚愧。好在本坊人厚道,不會計較這些小事。他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來此定居雲雲。王安老爹說,多承尊客誇獎。咱們坊的人就講實話,別的一概不會。於是他給王仙客上了戶籍,祝賀了他的喬遷之喜,新婚大喜。還說希望他早點搬進坊來。王仙客沒解釋為什麼他能知道宣陽坊裏那麼多事情,王安也沒有問。他知道像這樣的問題人家根本沒法回答,隻能自己去猜。老爹猜了半天沒猜出來,就去問孫老板。孫老板說,這王仙客過去多半得了妄想症,他不知在哪兒認識了一個坊裏的人,知道了一些坊裏的事,找不到無雙時一著急,就不知自己是誰,以為他也是宣陽坊的人啦。現在他找到了無雙,毛病也就好了。這宣陽坊裏就數孫老板足智多謀,他的解釋合情合理,叫人沒法不相信。但是他自己卻不相信自己的話。以前王仙客到坊裏來。孫老板說不認識他,那時心裏就有點沉甸甸;現在王仙客找到了無雙,他又有點怏怏的不樂意,這是什麼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說完了這些背景情況,我們就要說到貞元某年某月某日,王仙客正式搬進宣陽坊時時值嚴冬,天上飄著鵝毛大雪,王仙客騎一匹白馬,引一隊車輛,走過十字街口。王仙客經過孫老板的門前時,孫老板禁不住往外看,他看見王仙客騎的馬高有一丈,毛片如銀,這匹馬名貴無比。他的車上駕的都是口外的良馬,持鞭的都是麵目姣好的兒童,車上掛著絲絨的幃幄,車過後留下龍腦香氣。孫老板不知不覺地跟出來,走在車隊後麵,一直跟到王仙客新宅所在的巷口才停下來。他看見王仙客下了馬,從車裏攙出一個女人來。孫老板想這大概就是無雙了。雪下得很大,無雙又裹在一件鬥篷裏,看不大清,但是孫老板已經覺得很不對。他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反正他覺得這不是無雙。王仙客和那女人進門去,剩下的仆人動手卸箱籠。這些箱子沉得很,裏麵放的大概都是金銀。有一個壯仆朝巷口走來,孫老板也知道再看下去不好,就走開了。孫老板回到店裏,連打了三個大噴嚏。他出去時沒打傘也沒穿鬥篷,已經著了涼。外麵的雪還在下,已經積了三寸光景。時近黃昏,程老板正要關門。這位老板是個儒商,做生意隻為糊口,不為賺錢。忽然店裏來了客人,這客人是女的,身高八尺,綠發披肩,明豔絕倫,孫老板一看就把眼睛瞪起來。他說:這位小娘子一向少會,您要點什麼呀?綠發女郎說,奴是王仙客的妻子,初到貴坊,還請多多關照。程老板聽了吃一驚,心說,怎麼,她就是無雙嗎?我看著不像。當然,他也不認識無雙,但是他以為無雙起碼應該是黑頭發,也不能這麼高。盡管如此,他也不能慢待了客人。無雙說要胭脂,他就拿胭脂。那無雙說,這是給老媽子用的。然後她又要眉筆,看了以後大驚小怪地說:怎麼,全是黑的?就沒有綠的嗎?程老板賣了一輩子眉筆,就沒聽說過眉筆還有綠的。他雖然覺得這個女人的嘴太損,但是也沒和她理論——程老板對漂亮的女人總是這麼乖。無雙在程老板這裏買了一大堆眉筆,據說是要賞老媽子。這話說得很放肆,程老板也不生氣。他喜歡漂亮的女人,哪怕她有一身毛病。無雙從他店裏出來,到隔壁羅老板店裏去,羅老板就沒這麼好的脾氣。他們倆吵架在這邊都能聽見。那女人吼道:你這叫什麼絨線店,要金線沒金線,要銀線沒銀線,要絲絨沒絲絨,你賣什麼的?賣麻袋嗎?原來你開的是山貨店!吼完之後她揚長而去。氣得羅老板走過來嘮叨:程兄,你可見過這樣的女人?說她是官宦人家小姐,你信嗎?綠發女無雙從羅家出來,走得很急,幾乎撞到路過的王安身上。她開口就來:老梆子,你眼瞎了!看清了是王安後又說,呀!原來是老爹!不知者不為罪,我給你老人家道個對不起。王安瞪起眼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渾的女人。那女人又說,老爹,我剛到坊裏來,就得罪了老爹,這可怎麼好。老爹隻好強笑著說,以後可不能這麼說話——你是誰家的?女郎說,我是無雙,王仙客的老婆。王安覺得很不對,王仙客的老婆怎麼是這樣?他越想越覺得她不是無雙,但是他也說不出無雙是什麼樣,或者這女人是誰。王安在那裏愣了很久,那女人都走得沒影了,他才想該找孫老板問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情。孫老板沒有見過那自稱無雙的女人,他也不知哪兒不對。但是當老爹說到那女人身高八尺綠發碧眼時,他也覺得奇怪。無雙不該是這樣,孫老板完全同意。但是應該是怎樣的,誰也說不清。3我們說過,孫老板是個精明人,非其他老板可比,也非王安老爹可比。王安走了以後,他整整琢磨了一夜,也沒想出無雙應該是什麼樣。他倒想起來,當年王仙客來宣陽坊找的黑頭發小姑娘卻是確有其人。她五尺左右的身材,走起路來一跳一蹦,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這才是王仙客的未婚妻。而那個綠頭發的一定是冒牌貨。換言之,王仙客的未婚妻是確有其人,隻不過不叫無雙,而是另有其名,具體叫什麼,他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裏他也想不起來——反正不是個綠頭發女人。孫老板想明了這一點,並不想告訴別人。因為還有一些事沒想明白。照這麼說,他豈不是認識王仙客?知道王仙客來宣陽坊找誰,不告訴人家是個什麼道理。孫老板雖然什麼藥都賣,可他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幹不出這種缺德的事情。孫老板想:這件事裏一定還有些古怪,所以我想不明白。他是個三十來歲的長安人,唐朝人稱京油子的那一種。久慣在京師為民,他有好多事弄不明白。孫老板有很強的求知欲,整天琢磨一些事情——比方說皇帝是不是人。如果說他是人,那不對,應該把皇帝與大家區分開來。如果說皇帝不是人,那更不對,而且應該立刻處以極刑。因為這種品質,應該說孫老板是個思想家。思想家都想不明白,別人就更沒門。第二天早晨,羅老板醒來以後也在想無雙的事情。首先,他想明白了無雙不存在,然後也想起宣陽坊裏是有一個女人,就如王仙客以前講過的一樣,是個矮個兒小姑娘。有關這個女人,羅老板還記得這樣的事情:這女孩小時候砸過他家的窗戶。那時候她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身上穿粉緞子小褂,臉上畫了一副大胡子。打破了窗子她不跑,站在那裏等羅老板出來。那女孩對羅老板說:老梆子,不要急,砸了你窗子,上我家管事那兒拿錢。羅老板去拿,拿到這麼句話:小姐砸了你的窗?絕不會!我們家小姐最乖,從來不砸人家窗戶!事隔七八年,羅老板還記得清清楚楚,修那個窗花了十文錢。要羅老板忘了這筆賬絕不可能,因為他是山西人。誰欠了山西人的錢不用想賴,活著討不回來,死了到閻王麵前也要討回來。他想起這件事就恨王仙客,好像王仙客也該為破窗戶負責。羅老板當時有四十多歲,紫棠麵皮,脾氣壞得很。在家裏他是一個暴君,在外麵他也凶得很,誰都怕和他打交道。當然,他也是個很厚道的人,從來也沒想占誰的便宜。他吃了綠發無雙一個癟,才想起來,王仙客的未婚妻原來是另有其人。那個小姑娘才叫無雙,綠頭發的顯然是冒充。這個問題很嚴重。想想看吧,王仙客是個有毛病的人,他找無雙找得昏了頭,你說什麼他信什麼,假如有個壞女人對他說,我就是無雙,他準信。羅老板想到此,心裏就癢起來,這種事真該講給王仙客聽聽。羅老板心裏一癢,就來找程老板。他們是鄰居。羅老板自己不知道,他是多麼招人討厭。程老板一看見他,心裏就暗叫一聲:苦也!這個市儈又來了。羅老板不光是俗不可耐,而且長得無比的難看,兩顆獠牙從嘴裏撅了出來。前雞胸後駝背,前後有三尺沒法站人。而程老板自己長得體麵:白白淨淨的麵皮,七尺上下的身材,雖然已經四十多歲,臉上還沒有皺紋。他還是個有學問的人,怎麼也不該和羅老板這樣的人搞到一起。這都怪他年輕時不努力考科舉,老了落一個與市儈為伍。他聽羅老板說那無雙是假的,心裏不高興。好吧,你認識無雙,上次人家來問你,怎麼不告訴他?這一句話就把羅老板噎了回去。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以前不告訴王仙客這坊裏有個無雙。想必這無雙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也不要緊,你說說看,她到底是誰?她父母是何許人也?她住在什麼地方,現在到哪兒去了?這些問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隻好說我也不知道,隻影影綽綽記得有這麼個人。程老板把羅老板轟走以後,開始想這無雙的事。他早就想起來,宣陽坊裏是有過這麼個女人,黑頭發黑眼睛,小巧玲瓏的身材,她應該是王仙客的未婚妻。當然,他也麵臨這樣的問題,你既然認識她,為什麼不告訴王仙客這回事?程老板怎麼想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幹這樣的事情。程老板不但記起了這個無雙,還想起了王仙客以前在坊裏和她怎麼調情。五年前的清明節,程老板從後窗裏看見王仙客和那無雙接吻。王仙客極高而無雙極矮,所以那無雙爬到他身上去。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來,無雙不是這綠發女。如果是她,那一嘴準會親到王仙客頭上的牆皮。要程老板忘記這件事也不可能。這個景象勾起他的邪念來,晚上與老婆行房時就用這個姿勢。他不是山東漢子王仙客,他老婆也不是小巧玲瓏的無雙,結果是閃了腰,天陰時就麻癢。尤其是現在天下雪,正麻得厲害,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葷,不過程老板是個雅人。雅人幹這樣的事叫香豔,不能說是下流的事情。王安老爹不是雅人,他老人家隻有一隻眼,那裏麵容不下沙子。老爹雖然已經七十多,精氣神卻旺得很。他也想起來,這坊裏是有個無雙,於是就去找孫老板商議。孫老板聽了大吃一驚:怎麼,無雙是存在的嗎?我怎麼沒想起來?後來孫老板也想起有這麼個女人,叫不叫無雙還不一定,她確實是王仙客的未婚妻。憨直如王安之輩明白了這個就夠了,他們馬上就要去揭穿假無雙的把戲,但是程老板孫老板卻不答應。這時在場的有孫羅程三位老板加上王安,他們在旗亭上商議要不要揭發假無雙的事。孫老板不同意。是怕上次不告訴人家無雙下落的事不好解釋,羅老板同意是因為他恨綠發女,程老板不同意是因為他對假無雙起了憐香惜玉之心,王安同意什麼也不為。四個人議了半天,沒有取得一致,又有人惦記著店裏的生意,所以就散了。故事講到這裏有必要記一個大事記。王仙客剛住進宣陽坊時坊中的君子有人想告訴他綠發女不是無雙,還有人不想告訴他這件事。因為沒有一致意見,所以沒有采取行動。然後繼續我的故事:下午綠發女又到坊裏來買東西,打扮得奇形怪狀。披散著頭發,上身穿金片拚成的襯衣,下著黑皮短裙,光著腿,她倒不嫌冷。她到孫老板店裏來買藥,好像要顯她有錢,一開口就要鹿胎若幹、鹿茸若幹,好像孫老板家後麵開有鹿苑。孫老板開一家小小成藥店,拿不出這些貨,隻好讓她去找高麗人開的參茸店。她走了之後孫老板想,這女人一點都不愛國。假如你要點尋常的東西,也能做成我一點生意。可你非要去找高麗棒子!他覺得這個無雙壞得很。孫老板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個無雙不見了。他記得五年前黑發的無雙在坊裏,照顧了他不少生意。那姑娘到店裏來,總要買最貴重的鹿胎膏,大概她有月經不調的毛病。自從她不見了,孫老板再也不定這樣貴重的藥,恐怕定來賣不出去。如此說來,黑頭發的無雙家裏是個大官,甚至是吏部尚書也有可能。孫老板還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能承認有這麼個人。莫非她做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孫老板想,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她能做什麼不妥當的事情?不管怎麼想,他都想不起來,這件事真古怪。還有一件事也同樣古怪。昨天他還不認識王仙客,今天他就認識了。他想起王仙客七年前確實到坊裏來過,他那時是要考進士。因為和無雙談戀愛誤了功課,他隻好去考了個明經。王仙客人不壞,沒有架子,上到官老爺,下到乞丐,都和他談得來。孫老板忽然想,我應該去告訴他這個無雙是假的,因為他人不壞。他的錢是真無雙的財產,不能讓假無雙拿了胡花。這不是給人家使壞,而是一件冠冕堂皇的事情。但是真無雙是誰,她去了哪等等,他還是想不起來。孫老板想明白該揭發假無雙,是中午的事。下午又出了另一件事,更堅定了他揭發假無雙的決心。三點多鍾,有一輛馬車開到門前來。這輛車可貴得很,鐵力木為轅,黃楊木為輪,駕車的是一匹大宛良馬,方頭闊胸,長高都有丈把,睾丸有海碗大,這套車豪華得抵上了今天的沃爾沃轎車。王仙客立在車上,問孫老板家幾口人。問明是三口人,就扔進三個金錢來。這金錢每個都有一兩重,上麵鑄著王仙客無雙結婚紀念的字樣。人家來送錢本是個高興事,但是孫老板並不高興。因為這錢人人有份。無雙還說了些很難聽的話。她說孫老板可要樂壞啦,他那個小破店裏一沒有鹿茸二沒有鹿胎,眼看要關門。她躲在車廂裏,連麵都沒露出來,但孫老板清清楚楚聽見她放了這樣的臭屁。他真想把這幾個臭錢扔出去,但是他不能。三兩金子他扔不起。宣陽坊裏沒有太有錢的人。除了六品以下的官員就是中等的商戶,簡言之,是一群中產階級。在這裏擺闊最招人恨。孫老板想,我這麼精明,這麼肯幹,苦了一輩子,也沒發財,你這綠發婊子到底憑了什麼,我倒想問問。孫老板做夢都想發財,就是發不起來。羅老板也如是,但是沒他想得厲害。羅老板喜歡生點閑氣,還有特強的自尊心。所以他一聽說王仙客要送全坊每人一個金錢,就起了激烈的思想鬥爭。第一他恨假無雙,不想要她的錢;第二,他家裏有七口人,這筆錢可不少。他還沒想明白,就聽見王仙客的車隆隆地駛過來,還聽見鄰居家的人哇哇地喊。喊什麼的都有,有人喊王老爺王太太百年好合,有人喊多謝王老爺厚賜,有人喊不忘王老爺大恩等等,簡直叫人惡心。羅老板氣得把牙都呲出來,心裏罵這些人不是東西。但是王仙客的車到了他的門前,他也不禁迎了出來。王仙客在轅上站著,老遠就看見了羅老板。他說:羅老板家七口人。然後就到口袋裏去取錢。可是那天殺的無雙說:不給這老梆子!他昨天和我吵架。說著,王仙客背後的黑絨簾裏伸出一條雪白的膀子來,劈手搶過鞭子來,在馬背上加了一鞭。那馬車轟隆隆駛過,濺起的泥巴塗了羅老板一身。羅老板這個人脾氣太大,到頭來自己也不占便宜。別人都在門前墊土,他就是不墊。結果門前出了一個大坑,天陰下雨車一過水就濺到屋裏來。他說已經納過道路捐,門前的坑應該有人來墊。這道理不能說不對,但是王安老爹也需要酒錢。他老人家當坊吏總得有點油水才對。羅老板不墊門前,濺一身泥自己倒黴,王仙客的車開過去後,他在屋裏氣得要發瘋:混蛋!誰要你的臭錢!但是他也不想想,不要錢你到門前來幹什麼?程老板按說不該恨無雙,但是他也變了主意,決定去揭發假無雙。王仙客的車走到他門前時,程老板迎了出來,王仙客給了程老板三個金錢,無雙又從窗裏探出身來,扔了一大把到程老板衣襟裏,說:多給他老人家一點,程老板和我好著呢。這件事成了程老板揭發無雙的契機。也許你要說,無雙給了程老板這麼多錢,程老板還要揭發她,這個人心真壞。這說明你對程老板不了解。程老板是讀書人傲生意,他不怎麼在乎錢。綠無雙從窗裏探出身來時,她身上什麼都沒穿。程老板看了有點暈眩,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這女孩真是非凡的漂亮:身上肌膚如雪,肩寬腰細,乳房小巧而端正。程老板想:人生一世得此一佳人足矣。他還以為無雙對他有意思。他還以為這女孩很放蕩。他一輩子沒幹過偷情的事情,這回還是不敢幹,於是就起了懲尤物正朝綱之心。從表麵上看,這像是虐待狂的心理,其實是要搗蛋。這女孩我搞不到,叫你王仙客也搞不成。程老板這樣想時,滿麵的陰沉。他現在不是一個笑臉常開的老板,而是一個知書明理的君子人,這種人心狠得很。明明是他心裏有壞主意,他非說是你勾出來的,大家見了他們都小心點吧。他想:這個女人可不得了,光著身子上大街!不給她點顏色看看還成嗎?老爹一貫主張揭發綠發女,因為他是公門中人。照他看想綠發女這樣輕佻的女子欠得很。要問她欠什麼?她欠一場官刑!上了公堂,打她二十下手板,直打得像貓一樣喵喵叫,看她還敢不敢上街罵人!大家統一了思想,選定了日子一起上王仙客府上去,告訴他這個無雙是假的。故事講到這裏,有必要繼續大事記。王仙客送了宣陽坊中每人一個金錢,然後坊裏的君子就決定揭發綠發女。我想這綠發女從來就不是無雙,並非送金錢以後才不是無雙的,因此這事情幹得不大有邏輯。君子們各有各的想法,我都講過啦。不過我還要說,他們還有另外幾種嫌疑。王仙客太有錢了,會不會有人想撈點油水?綠發女太漂亮了,她又不肯陪每個人睡,會不會因此就招人恨?當然像我這樣把人往壞裏想也是很不對的。現在繼續我們的故事四位君子來揭發綠發女。他們到王仙客家是早上九點多鍾,正是訪客的好時機,可王仙客還沒起。又過了半個小時他才出來,還是哈欠連天。到客廳不等別人開口,他先說起話來:些許微物,不成敬意,各位何必上門來謝。他媽的,他還以為大家來謝他昨天的金錢啦!一張紙畫個鼻子,你好大的臉!王安老爹想告訴王仙客,他老婆並不是無雙,但是這話很難講。他怕王仙客問一句:你不是說無雙不存在嗎?那時難免要鬧個大紅臉。三位老板也是這麼想,於是就沒人講話。王仙客說,要是四位沒什麼要緊的事,就請明天再來。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他要回去陪無雙。於是老爹頻頻地拿眼睛瞅孫老板,瞅得孫老板把頭低下去。他再看程老板,發現程老板也在看他,看來他不開口就沒人開。王安老爹隻好說:王老爺,不是我多嘴,尊夫人並不是無雙。可想而知,這話王仙客不明白。他說:我老婆不是無雙又是誰?你們認識她嗎?不認識怎知她不是無雙?這問題真叫人難以回答。孫老板見老爹拿眼瞪他隻好站出來說話,他說尊夫人叫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叫無雙,因為無雙我們認識。王仙客聽了直瞪眼,好像聽見了爪哇文。他說這個事可開不得玩笑,當年我來找無雙,你們說她不存在,不住在宣陽坊,起碼是你們都不認識他。現在怎麼都認識了?我看你們諸位大爺的話不可信!說完他就到後麵去,再也不出來。王安等人沒辦法,隻好回家。路上說起這王仙客,大家都說他沒出息。自己的未婚妻自己不認識,跑來問別人,人家告訴他,他又不相信。他一定是被綠發女的美色所迷。那女子渾身妖氣,肯定不是好人,王仙客戀上她沒什麼好結果,早晚被害了性命。像這樣的人大家不要答理他,讓他倒黴去吧。孫老板不愧是宣陽坊第一個聰明人,他料定了王仙客會來找大家再問:到底誰是無雙?她現在在哪裏?這些問題不好回答。孫老板隻想起有這個無雙,其它的一概想不起來,難怪王仙客不肯相信。當天下午王仙客到他家裏來問無雙的事,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為了證明有這個無雙,孫老板把五年前的事也舉出來做證據,那年清明節早上,王仙客騎一匹烏孫汗血馬,帶無雙出城去踏青。那匹馬神駿無比,王仙客身長九尺,飄飄然有神仙之姿。無雙坐馬前的側鞍上,小姑娘又那麼漂亮,全市驚為天人。這是王仙客自己的事,他想必記得更清楚。王仙客說,他影影綽綽記得有這樣的事,但是這個記憶是錯誤的。宣陽坊裏並沒有無雙,無雙也不是五短身材的小姑娘,這是他兩年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記憶。想當年他也相信無雙是在宣陽坊裏,但是在這裏找不到她。那兩年他不停地思辨這個問題,無雙是不是存在。如果她存在,那麼她上哪兒去了?為什麼宣陽坊裏的人都說不認識她?如果說她不存在,那麼早兩年我到哪裏去了?或者說,兩年前我是什麼人?或者說,兩年前我是否存在?或者說兩年前我是什麼東西?王仙客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做夢到現在都沒有醒。因此他需要有個無雙,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綠發女說她是無雙,他始終將信將疑。她美則美矣,要說是無雙就叫人難以信服。如果孫老板能幫忙把黑頭發的無雙找回來,王仙客不在乎拿一半財產來酬謝,因為這原本就是無雙的錢,花在找她身上合情合理。孫老板知道,這是很大的一筆錢。但是他還是想不起無雙上哪兒去了。他所能想起來的隻是那一年清明後,關內起了兵亂,那時王仙客作為無雙的女婿押運她家的財產出城,無雙一家跟在後麵,出了坊就不見回來,想必是遇上了強盜或是叛軍。王仙客也記得有這樣的事情,不過想起這事並不能幫助想起無雙在哪裏。王仙客說,現在急需想起無雙的父親。他不是吏部尚書劉天德,因為世界上沒有這個人。但是,他是誰?他在哪裏,無雙也必在哪裏,此理甚明。孫老板佩服王仙客的高見,但是這位老太爺的名字他實在是想不起來。王仙客搖搖頭,看樣子很傷心。孫老板建議他去問問別人,因為孫老板想不起,不見得別人也想不起。王仙客歎氣道:好吧,我就去問問。不過我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因為我知道,你們坊裏的人全是一模一樣的記性。王仙客一走,綠發女就來啦。這娘們堵著門破口大罵,說從來沒見過宣陽坊裏這樣的混蛋人。王仙客有神經病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還來挑撥離間,我看你們就巴不得他犯起病來吃屎喝尿。不過你們也別美,他犯了毛病還有我,老烺不把你們的腸子掏出來,就箅他媽後娘養的!孫老板是個君子人,頗有點唾麵自幹的本領。他麵帶笑容對綠發女說,小娘子說得對,王大官人的貴體要緊。孫某不合聽了朋友的教唆,去府上下了幾句蛆,小娘子來吩咐啦,今後再也不敢去。下次我再多嘴,您呐盡管來砸我的門麵!綠發女聽了說:好罷,我記住你的話,你也別忘了。別以為我是女的就硒不了你的店,就我一個,不要人相幫,也能把你這雞窩拆成平地!說完了這些狠話,她就揚長而去。孫老板看著她的背影直搖頭,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不講理的女人!我說孫老板是君子人,是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一點。孫老板想還要不了十年,就叫你這婊子知道厲害!他又盡力去想那無雙的事情,想起了更多的細節,可就是想不起那無雙到了哪兒。孫老板想起那一年清明以後,叛軍逼城,皇上點起京城裏的禁軍。禦林軍,還有一切守城兵馬,禦駕親征。也不知向導是怎麼回事,迷失了方向,叛軍從東邊來,他們走到西邊去,而且一天強行軍三百裏,終於錯到山東去。就在這個時候,王仙客傲了無雙家的女婿。這件事真有趣得很。原來王仙客到京城。是要考進士的,他和無雙打得火熱,耽誤了功課,所以他就沒去考進士,而是考了一個好考的明經。因此他和無雙的婚事就論不成。無雙的爹是朝廷的一品官,不樂意女兒嫁給個明經。忽然間事情起了變化,老頭子趕緊把女兒嫁給他,還是因為叛軍逼城。那一天孫老板在門前看見,王仙客騎一匹高頭大馬,手裏拿一張大弓,雄糾糾氣昂昂押一隊車馬出坊去。無雙一家在後麵老遠處跟隨。看這個架勢,如果王仙客遭了劫,不用指望後隊來增援。換言之。這未婚女婿是一個送死的職位。王仙客實在缺心眼,他明知道坊外麵亂得很,流氓無賴都上了街,還敢押著財產走在前麵,真是不怕死。當然也要承認,無雙家使得好美人計。看來流氓也怕王仙客的大弓長,沒敢搶他。他們出了城,沒碰上強盜卻碰上了兵。王仙客跑了,無雙一家叫人家逮住,不用說,都當了刀下鬼。孫老板這樣想自己都覺得不對。他影影綽綽記得,後來無雙回到宣陽坊裏來,在原來的宅子裏又住了很長時間。但是他實在不記得她上哪兒去了。程老板也如是他隻記得王仙客和無雙在他後巷裏接吻這證明無雙是存在的,卻不能告訴王仙客她到哪兒去了。王仙客一走,綠發女就來,像在孫老板家一樣的撒潑打賴。先是破口大罵,然後就哭起來。她說:程先生,你也跟那些壞蛋來害我!我還以為你愛我昵,原來一點都不愛!程老板聽她這麼說,半個身子都麻起來。他說他以後再也不,他再不會,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無雙給他一個甜蜜的吻,然後出門去,但是程老板隻發了一會呆,就決定要繼續和她作對。程老板受不了綠發女是良家婦女。她分明是個婊子,不知怎麼把王仙客勾上啦,居然當起無雙來。這件事非常的不對頭。蓋良家婦女者,人人需敬而遠之者也;婊子者,人得嫖之者也。綠發女還是當婊子比較好,否則叫人怎麼活呀?程老板是個風流人,但是他喜歡光明正大地、安全地滿足性欲。他也出得起錢。從這個觀念出發,他希望一切妖嬈的女人都去當婊子。當然,也許她們不樂意當,那麼就該躲在家裏別勾得大爺心動。你別看他在無雙麵前那麼乖,其實狠著哪!要不能叫正人君子嗎?那一天王仙客又去了羅老板家和王安老爹家,他向他們打聽無雙的下落,他們也說不上來。王仙客前腳走了,無雙後腳就去罵街,罵得無比難聽。她管羅老板叫眥牙鬼,還說從來沒見過比你更難看的人。而且她還威脅老爹說,老梆子,下回再揭我的鬼,小心我把你那隻好眼也挖出來!這兩位聽了隻是冷笑這裏是天子腳下,清平世界蕩蕩乾坤,豈容你在此行騙!你不來鬧事倒好些,現在我更放不過你!無雙從老爹家出來,走在小巷裏看見王仙客在等她。兩人並肩回家去。王仙客問怎麼樣有門嗎?綠發女無雙說,沒問題。不出十天就能找到你舊情人的下落。不過有一點要和你講明白,找到以後,不準你和她藕斷絲連。我心軟還沒軟到這個地步!果不出宣陽坊各位君子所料,這綠發女不是無雙。她到宣陽坊,就是幫王仙客找無雙。這種事不是每個女人都肯幹的,綠發女也不樂意。無奈王仙客找不到無雙就是一個失魂落魄的樣子,誰都不樂意見,所以她隻得陪他來,自歎倒了八輩子血黴。我們先把倒黴不倒黴的事放下慢講,單說王仙客找無雙的計劃。這不是什麼新鮮東西,在三十六計裏,這叫拋磚引玉之計。王仙客找不到無雙時,也沒了盤纏。他可以回家鄉去,但是他也不敢回。照宣陽坊裏各位君子的意見,他的記性很有問題,所以很可能把爹娘也記錯。走進一個陌生的地方,把別人認錯,這還算不上冒犯,走進生人家裏,把別人誤認成爹娘,這就不得了,興許得個冒名詐財的罪名。王仙客無處可去,隻好到長安城外灞橋當了一個館吏。館吏的活計很輕鬆,王仙客有很多時間想無雙的事。他幾乎成了思辨學者。他像偵探一樣想,無雙在哪裏,然後又像哲學家那樣想,無雙是不是存在,最後他像心理學家一樣想我現在是不是做夢。第一,不能想象全宣陽坊的人都有那麼淺薄的幽默感,硬說一個存在的女人不存在;因此就有第二無雙不是人,是一個鬼。劉天德也不存在,劉天德一家也不存在,他們全是鬼。但是假如一個和他相處了兩年又訂了婚的人都是鬼,那麼所有的人都可能是鬼,他自己也不能說是人。大家都是鬼,那就和不是鬼沒什麼兩樣;所以又有第三:他一直在夢裏。王仙客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一個希臘大賢蘇格拉底式的結論:我隻知道自己一無所知。想明白了這一點,王仙客就滿身哲學家的氣質。但是人生在世一無所知畢竟還是不行。連蘇格拉底都給自己惹出殺身之禍,何況王仙客是中國人。有一天,王仙客在正堂上看著一隻貓發呆。那個貓在一個瓷瓶上擦癢。他想也不知貓能不能把瓶子蹭下地來,瓶子下地也不知會不會碎,碎了以後也不知能不能修理。他隻顧想這些深奧的問題,就忘了管管這隻貓,結果瓶子掉下地來打得粉碎,這瓶子是皇帝路過時賞下來的,任何人不得打破。因此他犯了大不敬罪,合當斬首。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出蘇格拉底當不得。王仙客的運氣好,犯了這樣的大罪也沒丟命。有人教他來投奔這綠發女,不但保住了命還得一美妻。這是另一個故事,在此不便細講,反正王仙客沒有死,而且娶了綠發女。結婚以後他還是不清不楚,生怕自己又做夢。綠發女知道他這個病非找到無雙不能好,就陪他再上長安來。俗話說,旁觀者清。綠發女一聽王仙客說他的疑惑就肯定有無雙其人。她說:要是沒她你也不會這麼失魂落魄。要找無雙可以,有一個條件。找著了給她一筆錢就叫她滾蛋,我可不樂意在家裏養一個閑人找氣生。談好了這些,綠發女就和王仙客到長安來找無雙,根據王仙客說的情況,綠發女定下了拋磚引玉之計。她說用這計要是找不到無雙,箅我十九年白活。現在又有必要繼續我們的大事記。王仙客到宣陽坊,不是來定居,而是專程來找無雙。假如大家知道他來幹這個名堂,一定會說:無雙不存在!從來沒聽說有人叫無雙!但是大家不知他要搞這種名堂,再加上綠發女又不討人喜歡,所以都在努力想無雙的事情。孫老板想,我要是想不出這無雙到哪裏去,枉自叫了宣陽坊裏第一個聰明人!他也很想得王仙客許下的那一大筆賞錢。孫老板精通箅術,知道這筆錢夠他掙幾輩子的。他想來想去,沒想出無雙去了哪裏,倒想到她小時的事情。無雙十一二歲時到街上來買東西,總是騎在一個胡子肩上,那胡子是她的家奴。孫老板還記得那胡子的模樣,他身高八尺,膀闊三停,肌肉堅如鋼鐵。宣陽坊裏住的都是中產階級,誰也有不起家奴,這無雙真是闊得很。無雙到市場上去,買東西從來不問價錢。她挑好了貨物就拍拍手,叫道:胡子,拿錢來!胡子身上也總有那麼多錢。偶爾沒錢了也不要緊,把胡子押在那裏。家生的孩兒,天生的奴隸,忠心耿耿,又有力氣,到哪兒都值很多錢。孫老板還記得無雙夏天總穿短衣衫上衣遮不住肚臍,褲子露出膝蓋。這不是因為家裏沒錢作新衣,而是一種時鬆土耳其式的裝束。她用金鏈子拴一個墜子遮住肚臍那墜子是祖母綠的。祖母綠真是名副其實,就像祖母死了埋在地裏半個月,再挖出來那麼綠。在孫老板心裏,無雙就是這麼熟悉又陌生。他記得她穿過什麼衣服,戴過什麼首飾,可是他記不起她姓什麼,父母是誰。孫老板想,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她是一個闊小姐,我是一個本分生意人。我記她家裏的事幹嗎?難道要拍她的馬屁?孫老板想這些事時,正是掌燈時節。程老板也在想無雙,想到了那一年清明,他看見王仙客騎馬帶無雙出城踏青。那無雙尚未及笄,可也老大不小的啦。她披著頭發,穿一件西洋式的短裙。那裙子是白毛線織成,一側開岔,無雙側坐在馬上,一條玉腿整個出籠。姑娘大了,實在不該這樣,程老板看了,好似當心挨了一拳。想到了這一點,程老板的想象就豐富多彩起來。他想起無雙的腿潔白如玉,形狀完美無匹。她的乳房也長起來,小而且圓,程老板想起來就覺得老婆難看得很。當然他沒打過什麼壞主意,但是光這一點已經叫他很傷心。想他程老板本是個端正的人,怎麼見了個小姑娘就攏不住心了,真是愧對神明。程老板又想起來,好像有一回,無雙穿著罪人的黑衣服,脖子上拴著鐵鏈,在坊心的廣場上坐著,她身邊站著公差。她家裏好像遭了滅門之禍,無雙在這裏被官賣為奴。那是冬天的事情,程老板記得廣場上有很多人。地上結滿了冰花,人們哈氣成煙。程老板擠進人群裏去,隻見無雙坐在木樁子上,眼睛哭得通紅。她還是那麼漂亮,程老板見了不禁動了凡心。他聽見公差在喊:便宜啊,真便宜!官宦人家小姐,剛十六歲,長得這麼漂亮,保證是黃花一朵!隻要十貫錢,還不值一個驢!無雙聽見這樣的吆喚,又哭起來。程老板的心裏禁不住蠢蠢欲動。他想把無雙拖回家去,發泄他鬱積多年的淫欲,他也出得起十貫銅錢。但是他剛朝前走了一步,無雙就抬起頭來。小姐畢竟是小姐,落難時還有一種威嚴。無雙瞪起眼大喝一聲,姓程的,你這色鬼!你敢!王仙客早晚會回來,我叫他剝了你的皮!無雙馬上被官媒打了一頓。那個老婆子一邊打無雙的嘴巴一邊說,客人你怕啥!她家再不是一品官,憑什麼來剝你的皮買了吧!官宦人家小姐,細皮嫩肉,味道好得很咧!程老板沒把無雙買回家去,這不是因為怕了無雙的威脅,也不是因為出不起十貫錢,而是因為坊裏的人圍上來。他臉色通紅,支支吾吾地說,這不對,這孩子是咱們坊裏的人一誰忍心一還是外坊的爺們買吧等等。他回到家裏還在後悔:當了那麼多人,被無雙一頓搶白,全坊的人都知道我對無雙沒安好心。程老板知道,自己像一切人一樣,幹了露臉的事就記得住,幹了沒臉的事就記不住。也許這就是他忘了無雙的原因。其實這不要緊,他並沒有把她買回家,也沒有破壞她的貞節,雖然這兩件事他都想幹但是並沒有幹出來。想起這件事對找到無雙必有極大幫助,諒那王仙客也不好意思不拿出錢來相謝。王安老爹也想起這件事來,他記得那個冬日,天極藍而且極冷,風裏夾著鋒利的砂粒。老爹黃昏時經過廣場,看見無雙在那裏被發賣。當時周圍已經沒有看熱鬧的人,隻剩下無雙和幾個衙門裏的人。那個官媒正在打她,一邊打一邊罵:小婊子,就是你嘴硬!明天還要我陪你挨一天凍嗎?王安和衙門裏的人都熟,走過去一問,原來那無雙被賣時還是那麼霸道,見了有那等有錢的大爺過來就威脅道:我家是一品大官,吃了冤枉官司,早晚有昭雪的一天。我夫君王仙客一時走散,早晚回來找我。誰敢買我,我就死在他家裏,叫他倒大黴雲雲。坊間的良民百姓都膽小怕事,聽見如此說,誰也不敢買。官媒太太挨了好幾天凍,十分氣憤。她擰著無雙的臉說,小婊子,你叫人沒法疼你。明天隻好賣你去當窯姐,窯子裏沒人怕你那些嚇人的語言!無雙一聽,十分害怕,她對王安說:老爹,我一輩子不求人,今天沒了奈何求求你。你老人家做件好事,把我買了去,我一定好好服侍你。將來王仙客回來,叫他拿金帛重重相謝。剩下的事想起來就不好意思啦。老爹記得他當時獰笑了一聲說:服侍?你還會服侍人嗎?王仙客?王仙客還會回來嗎?金帛?你還會有金帛嗎?你爸爸大逆不道,作下這等罪孽,你還這麼張狂,活該到窯子裏去叫千人壓萬人騎!王安老爹又想:這無雙的爸爸是誰,作下了什麼罪孽,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來。想必他是戶部的官員,貪汙了公款;是禮部的官員,弄錯了禮儀;是兵部的官員,貽誤了軍機。這樣自由聯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可見弗洛伊德的法術也治不了這種毛病。現在又有必要繼續大事記。宣陽坊裏諸君子在同一個時間想起無雙的事來,這事不能不說是很奇怪。按教科書上的記載,所謂因果關係是說一件先發生的事決定了後發生的事,這就是說,假如世界上有過無雙,以後人家就會想起她來。但是在我這故事裏恰恰相反,你必須遇到某件事,才能想起從前的事一時間就是如此逆行,無怪有人說相對論是中國人發明的。然後繼續故事:此時王仙客在家裏,和綠發女談起無雙來。這個樣子真該叫宣陽坊裏各位君子看看一他們懷疑綠發女不是好人,真個疑得不虛。十冬臘月,這娘們躺在一盆冰水裏,不是妖孽必是匪類。王仙客問她可有把握找到無雙,她說沒有問題。宣陽坊裏這些人都有想起來的樣子,至遲後天,就要真相大白。綠發女說人人都有想不起的事情隻不過正人君子想不起的事特別多而且讓他們長記性也特別難。說到這裏綠發女打個哈欠,換了話題。她說這幾天我明白了一件事,你小子一點都不愛我!王仙客趕緊賭咒發誓說,他愛,愛得要了命。綠發女說這話鬼都不信。假如我不見了,你一定不會這樣的去找。王仙客倒也同意這話。不過他說,綠發女不見了,慢說是他,神仙也找不到。綠發女歎口氣說,你說的倒也是實話。這就是說我這輩子沒指望得到太多的愛。女人弱了遭人欺,就如那無雙一樣,強了呢,又不討人喜歡,這真是兩難命題!綠發女從澡盆裏站起來,接過王仙客遞來的毛巾,展去身上的水。她是絕美的女人,但是身體長的有點男性。胸肌發達,以至乳房都像是方的,渾身上下就像那種沒太多肉但是很有勁的人。王仙客沒見過無雙的裸體,但是他想:無雙沒有這麼美,但是一定要可愛得多。王仙客又想,憑良心說,我不是不愛綠發女,但是我更愛無雙。他這麼一想綠發女就明白,她一把揪住王仙客的脖子叫起來:小子,你又出神!想的什麼,從實招來!王仙客說在想無雙,說完了又後悔。綠發女也說,你應該撒句謊才對,像你這樣,我早晚會殺掉你。王仙客不是不想撒謊,怎奈他不會說假話,要不然他早就找到無雙了。他也禁不住要和綠發女談無雙的事,也不顧這話題是多麼招人討厭。他說無雙對他說過,她最討厭嫁人,不過她又說,嫁給表哥另當別論。那小姑烺天真的很,現在也不知在哪裏受罪。綠發女聽了大怒道:混蛋!成天無雙無雙,煩不煩?我這不是幫你找她嘛!綠發女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壞。她雖然答應幫著找無雙,心裏並不樂意。這也是人之常情,沒有人樂意做這樣的事;但是這綠發女與眾不同,她是以殺人為職業的人。誰也不知道她能幹出什麼事來。王仙客做夢,常夢見她捅他一個透心涼這種事她幹出來也不箅稀罕。王仙客雖然知道他現在是踩著鋼絲找無雙,隨時都會有危險,但是他還是禁不住要對綠發女談無雙,因為無雙還沒找到,而眼前又沒別的人肯聽他講。不管怎麼說,無雙是他的未婚妻,她不見了總要去找回來,這不是為了嘩眾取寵。綠發女聽了連臉皮都變了綠,她說:時至今日你還敢說她是你的未婚妻!王仙客又說,就箅她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倆之間還是有過婚約。無雙說過,她一定要嫁我,嫁不到就和我私奔。她確實說過這樣的話,我要說謊不得好死!綠發女聽了這樣的話,氣得笑起來。她問:你和我說這個幹什麼?難道你活到不耐煩,想自殺又沒有勇氣?王仙客說,不是這樣的,我是說,有這樣一個無雙,身材很矮;我和她在大槐樹下初吻,幾乎夠不到她的嘴唇;因此她叫我靠樹站下,她把我當棵樹來爬。無雙從小像男孩子一樣的淘氣,所以很容易就爬上來。她用兩腿夾住我的腰,我用雙手托住她的脊,我們倆就這樣接吻。綠發女說,這故事聽到這兒才聽出一點意思。接著講,後來怎樣。後來嗎?後來我們走出小巷,無雙給我一方手絹說:表哥,擦擦嘴,別叫別人看見。我一直保存著那方手絹,直到你把它燒了。你想想看,這些事像不像是我編出來的?綠發女說,我從來就沒懷疑無雙存在。現在不但我,宜陽坊裏每一個人都相信她存在,隻要找到她就能得一大筆賞,誰會說她不存在。王仙客說:他們還是不能想到無雙的下落,因為他們找無雙隻是為了錢。所以他要對綠發女講這些話:是這樣一個無雙不見了,他要把她找回來。拜托拜托!第二天,宣陽坊的四位君子到王仙客家裏來,告訴他說,想起了無雙的若千事情。他們在廳上說話,綠發女就在屏後偷聽。這些事綠發女都知道,她對無雙的事了如指掌。王仙客給她講過不知多少遍,以至她一聽就煩。當年無雙一家逃難時叫王仙客走在前麵,一出了長安就遇叛軍的騎兵遮天蓋地而來,把城外的難民殺得人頭滾滾。王仙客急忙回頭,身後又閉了城門。他隻好落荒而逃。仗著馬快騎術精逃了一條命。從這種情況來看,那無雙一家困在長安城裏沒有出來。他們一家有各種機會倒黴,因為不幾天之後叛軍就攻下了長安城。老王安也提到這種可能性。當然是雜在各種可能性中提出來,說的時候也含糊其辭,但是他畢竟還是說了出來,所以這老梆子雖然瞎了一隻眼,也比別人可愛得多。亂黨占城之日,威逼在京的官員出來做偽官,假如不做,一家大小都有危險。那麼還是做了的好一一王仙客這麼說。從這話裏就可以看出王仙客對老丈人的死活不大關心,難怪人家不樂意把女兒嫁給他。假如朝廷永遠不回來了倒也好辦,可惜他們還要打回來,做了偽官的就很難保住腦袋。王仙客也不笨,馬上就聽出這很像一句實話。他說:老爹說的很重要。無雙的父親劉天德兵亂時陷在城裏沒逃出來,受亂黨脅迫當了偽官。光複以後朝廷一追究,辦了他一個附逆之罪。本人殺頭,家屬官賣為奴。我現在什麼都明白了,隻求各位告訴我,那無雙是誰買了去?但是事情還沒這麼簡單。王仙客這麼一說,大家都說不是這樣的。無雙的爸爸也不叫劉天德,他也沒附逆做偽官。無雙被官賣的原因不明,也許她根本就沒被官賣過。王仙客急得叫起來:你們怕什麼呢?我又不會去殺人放火!我表妹被人買了去,我再把她買回來就是啦。這麼說還是不對。各位君子說,不但無雙被官賣的事不一定有,也許她根本就不存在。他們嗞溜嗞溜地往後退。一會兒就退回到幾年前的記憶狀態,幾乎就要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你王仙客。王仙客大怒,幾乎和他們打起來。打架不能解決問題。王仙客把幾位君子送走,回來又找綠發女問計。他說道,賢妻,你都聽見啦,這幾位還能叫人嗎?要他說句實話,好像我要扒他的祖墳!你看咱們是不是動點硬的不勞你老人家芳駕我去雇幾個流氓來把他們的鋪子砸一砸。王仙客是一個知書明理的君子人,從來沒幹過這種事,這一回實在是氣壞了。綠發女沉吟了好一陣才說:動粗的怕也不管用,這幾個家夥恐怕是真記不起來了。不瞞你說,我也猜不出這幾位的心機。照王仙客的想法,他舅舅可能是犯了大罪,被皇上辦了滅族之罪。所謂滅族,不是把全家都殺光,而是殺了男的賣了女的。宣陽坊裏各位君子不敢告訴他無雙在哪裏,是怕對叛逆的家屬露出了同情之心,顯得自己不像好人。但是綠發女認為這想法不對。如今朝廷光複長安已經六七年,皇上又得了皇子,大赦天下好幾回,當年的罪過早就沒什麼要緊了。到底是為什麼。她也不知道,不過她還是說,不勞你操心,明天晚上之前我一定給你問出來。現在又有必要繼續大事記。宣陽坊裏諸君子忽然又說沒有無雙了,這說明的確有逆行的因果關係。無雙存在不存在,都決定於各位君子的心情。這件事實在恐怖得很。幾十年後,人家也不知會怎麼說我。他們一高興,說王二是好人,我就可以繼續寫下去。他們不高興,說我不存在,我就沒啦,連我老婆都不知上哪兒找我,你看嚇人不嚇人?閑話少說,我們再繼續故事:孫老板回了家,還覺得背上有冷汗未幹。他一聽見王仙客說無雙的爹叫劉天德,他犯了附逆之罪等等,心裏就咚咚亂跳起來,好像要發心肌梗塞。也來不及想一想是不是有這麼回事,趕緊矢口否認。這都是因為當場有五個人一要是兩個就好得多。這就好比聽見人說皇上有梅毒,兩個人在家裏說是一種勁頭,五個人在飯店裏說又是另一種勁頭。在後一種情況下,你不光要馬上說皇上沒有梅毒,而且要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梅毒這種病;皇上根本不會得任何一種病等等。實際上你說什麼可能都晚啦,不幾天之後你就得一個罪名去碎葉充軍。那地方沒有水,想喝口馬尿,馬都撒不出來。至於你的罪名,可能是在外國人麵前放了響屁,有辱國體。孫老板想到這些時是在家裏,他再不用馬上矢口否認任何事情。這時他慢慢地想起來,無雙的父親好像是犯了附逆的罪一但是他還是不叫劉天德。不單他不叫劉天德,世界上認何人都不能叫劉天德。否認了這一點,什麼都可以想起來。此人是個黑胖子,上朝的日子穿紅緞子的袍子,好像一床新媳婦當陪嫁的被子,不上朝的日子青衣小帽在坊裏溜彎。那家夥很會節省,叫全家上下都不準亂花錢,隻有無雙一人例外。不單孫老板想起來,別的老板也想起來。羅老板想起這老家夥用了一個刻薄管家,專門會耍無賴。明明是無雙砸了人家的窗,那管家就是不賠。有什麼樣的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