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1 / 2)

折翼山在西南邊陲。

蠻煙瘴雨之地,曆來林木豐茂,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折翼山和怒山、烏蒙山、十萬大山一樣,是一片綿延而險峻的山脈,叢莽森森,覆蓋著西南特有的紅土地。

山脈中最高的兩座主峰,被土人稱為“喀都什”與“喀念什”,意思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喀都什在西,喀念什在東,兩峰遙遙相望,形狀幾乎一模一樣:底闊上尖的、高聳入雲的三角高峰,猶如一對振翅欲飛的鳥翼,茂密森林是它們華美的羽毛。

可是喀念什峰不知道為什麼,仿佛曾遭天火雷殛一般,那個直刺雲霄的山尖生生被削平了,使它比喀都什峰短了一截,顯得光禿禿的。

不禁叫人想像,在遙遠的洪荒年代,是否有天神的巨手並指成刀,運天地之威,挾雷霆之怒,一掌斬斷這座被詛咒的山峰頭顱。

為什麼要說是被詛咒的呢?其實青袂自己也不明白。

幼時她曾問過師父,喀都什與喀念什是不是有什麼故事,為什麼它們要叫作男孩子和女孩子,為什麼喀都什千年萬載孤獨聳立,而喀念什,折了翼。不過很快就不再問了。

六歲那年,她已經知道,如果不想讓師父生氣,就得學會永遠不要問為什麼。

師父說,折翼山名由來,隻是因為山形湊巧相像。這是一個沒有理由的世界。

所以青袂閉上嘴巴。師父明知她偷偷去爬樹,可他不管,每一次他隻是從她頭上摘下總忘記毀屍滅跡的樹葉,板著臉把她趕去洗澡。師父是最愛幹淨的人,他的居處永遠纖塵不染。

然後等她洗完澡回到草堂,師父的琴收了起來。地上有一張矮幾,幾上放著熱氣蒸騰的白米飯,一顆顆米粒像晶瑩珍珠;一碟碧綠青菜;草菇湯盛在青花瓷海中,香氣撲鼻。

師父端坐幾後,左手拈住一雙白木筷。他的黑袍紋絲不動,靜如亙古雕像,靜如——風雨中傲然指天的喀都什峰。

青袂披著一頭剛洗過的、長及足踝的濕發,像個小賊悄悄繞過食案。發梢在地上滴滴答答留一路蜿蜒水痕。她不敢看師父,匆匆捧起陶碗,拚命扒飯。

幼年的青袂這樣瘦,然而吃得很多。誰也不知道這具小小軀體為何能裝下如此多的食物,她吃飯的樣子永遠貪婪急切,看上去可憐相。這個瘦小的女童像一座深淵,世間五穀社稷總是填不滿她。

師父舀一碗湯遞來,灰黑色菌類載浮載沉,散發不見天日的暗香。

“唉,喝口湯再吃,當心噎著。”

青袂咕嘟嘟灌下好幾口,草菇咀嚼在齒間濕潤柔嫩,她感到無比滿足。空碗向天,從視野中移開,看到師父這才夾起第一筷青菜。青袂抹抹嘴,這時她覺得非常安全。

師父是疼愛她的,即使她再不聽話。她知道。

他會保護她。

於是她繼續偷偷去爬山頂的大樹。因為知道一個人的寵愛,就可以向他要求更多。她有恃無恐。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裏除了師父她什麼也不怕,三歲她就可以獨自攀上暴雨傾盆的喀都什峰頂,子夜時分,在這片領域的至高處,抱膝俯瞰群山蒼茫,讓雷電在頭頂劈下青紫迸裂傷口。

青袂什麼都不怕。她沒問過師父,為什麼她天生就能於懸崖峭壁雷鳴電閃間來去自如,輕如麋鹿,矯如猿猱,自由得像一隻飛鳥。

不過她隻去喀都什,那兒的山尖上有一棵千年古樹,是青袂自小到大做夢的地方。

她不去東邊的喀念什峰。

她記得很久以前有一次跟隨師父采草藥,曾經上過那座山。他們在午夜出發,破曉時分,師父背著她登上峰頂。師父是這世上最厲害的巫師之一,可是在青袂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他像那些土人婦女一樣把她放在竹背簍裏,藍花繈褓層層相裹。

青袂咿咿呀呀叫著,因為饑餓而不滿。小手指揪著師父的頭發,把那些盤在道髻裏的漆黑長發一縷縷拽出來,使勁扯。師父的發髻中插著一根古樸骨簪,是青袂此生看到的第一抹蒼白。

“哦,到了,到了,寶寶別吵,我們到啦。”

日出之刻他們終於站在喀念什之頂,師父回頭說道。青袂記得他疲憊的笑容。這個仙骨清奇的男子發髻被她扯得一團糟,胡亂紛披了一臉顯得狼狽,青袂伸手想抓他的胡須,師父及時地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