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1 / 3)

“聖女”究竟是幹什麼用的呢?

青袂可不知道。薩卡人世代居於窮山僻壤,與世無爭。中原漢人、那統治天下的強大族類說,薩卡是不服王教的蠻夷。在漢人口中除了他們自己誰都是蠻夷,這沒什麼可奇怪的。

“蠻夷”就是不說漢話、不穿儒袍、不知道誰是孔孟聖人的百姓。中原人說,這種人可憐,可憐之處在於他們竟然連仁孝禮義都不懂。君臣父子、夫婦兄弟,這世界怎麼能少得了三綱與五常啊,那是支撐天地的基石,中原人不能想像,若有一個民族,連這些都沒聽說過,那他們還能算是人嗎?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人就是人,萬物之靈,萬不可自甘墮落到那和野獸一般的地步去。因此化外蠻夷之民是可憐的,天朝負有這個責任,得把他們拯救出來,不憚王道教化,使他們變回真正的“人”。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

青袂翻著《孟子》,正自納悶,忽然一隻大手越過肩頭,把那本書掣了去。

師父冷冷地說:“誰許你亂動我的書了。”

她聞到焦糊氣味,一股陰藍火焰從師父兩掌間升騰起來,那本被夾在當中的書瞬間化為飛灰。

師父撣了撣手,注視著青袂:“這些話,少看為妙。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希望你不會忘記。你是誰,現在告訴我。”

她低聲道:“我叫青袂,我是師父的徒弟,是折翼山的聖女。”

“記得就好。青袂,你聽著,無論你方才看見什麼,都給我忘了。這個世上沒有聖人,他們全都是騙子。沒誰有資格強迫旁人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隻有最不要臉的小人才這麼做,不管他們披著再冠冕堂皇的皮。我最後告訴你一遍,這世界上沒有聖人,你就是聖女,你的力量不從任何書本上來,它在你心裏。別讓我後悔教會你認字。”

“青袂謹遵師父教誨。”她說,“青袂是侍奉迦羅那迦的聖女,我的生命,是屬於神的。”

野九族長說過,聖女的心應如空氣透明,塵世一切悲喜,近不得她的身。

作為薩卡大祭司的迷風,從未辜負過全族父老期望。聖女青袂在他養育下,從一個小嬰兒漸漸長成了亭亭少女,當她赤足漫遊到泉眼旁,俯身掬水而飲,倒影開出一朵青蓮花。少女長及腳踝的黑發垂於水麵,曼妙地蕩漾開去,絲絲縷縷,宛若遊龍。不過她喝完水就走了,更不回眸,像一頭隻為解渴而來的林中麋鹿。

這個擁有一雙碧綠眼睛、肌如冷玉的女孩還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當山下同齡姑娘們早已學會以野花插鬢在浣衣時唱起山歌吸引河流邊路過少年的時候,山上的青袂依然隻懂渴了便要找水喝,泉眼中隨水花泛起的那張絕世姿容,她似乎根本不拿它當成自己。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青袂,她是一個很好看的姑娘。

聖女不該聽說這些字眼。美,醜,都不過是皮囊色相,短短幾十年,刹那便朽壞。她被選中不因她的美麗。

青袂降生到這世界,隻是為了成全一位迦羅那迦座下聖女。那是父老鄉親世代供奉的神靈,對薩卡人來說,它至高無上,它可主宰全族生死禍福。而她是迦羅那迦眷顧的女孩,神明光環籠罩於身,她便是它在塵世的仆人,七竅通靈,得替它保佑子民,把吉祥與幸福賜予他們。

聽說迦羅那迦的神廟建在喀念什。有一天,他們會讓她離開師父,獨自到那裏去侍奉它嗎。青袂有點恐懼,她討厭那座斷了頭的山峰。可是哪兒有什麼廟宇呢,她記得喀念什之頂分明隻有七根排列成北鬥形狀的石柱呀。

也許神廟在密林之中吧。青袂想,那名叫迦羅那迦的神靈,它到底長得什麼樣子呢?她從一生下來就被許給它——這輩子,她的生命隻屬於它,可是她連它是什麼都不知道。

迦羅那迦,迦羅那迦。想起這四個字青袂覺得難過。這陌生的名詞便是她今生最親的人麼。

——難道,那個人都不是師父麼。命中注定她不可以一直呆在師父身邊。

迦羅那迦,青袂不愛它。

迦羅那迦,青袂,她必與它同在。總有一天,她的世界和它的將完全重合,到那時,她會再也不記得她曾經有過一個師父,相依為命。

迷風蹲在一塊林地中,抽緊黑布藥囊口上的繩子。鼓鼓的布囊像個活物一般蠕動著,不時凸出一些奇形怪狀的突起,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內裏掙紮。迷風小心地提著藥囊站起身來,不使它碰到自己身上,抬起頭,隔著隨山形起伏而高下錯落的林木,遙望東邊的喀念什峰。

在深山的密林裏,即使是正午時分也永遠彌漫著濃重的霧氣。青灰色的山嵐就在人腳邊回環流動,帶一點潮濕而辛辣的綠意,恍如涉入一條下了毒的河流。喀念什光禿禿的山頂現在想必是曬著白熱的日光,像把直插天際的降魔杵似的反射著堅硬的光輝。然而從這裏望過去,隻是小小的一座山頭籠罩在青灰嵐霧之中,仿佛天陰欲雨,無情土石也似含著憂鬱心事。

迷風獨自在森林中站了許久。濕風吹著黑袍,不停地拍打在腿上。

那一天遲早會來。這是命中注定。她終將把他徹底遺忘。青袂,她不懂的。

他忽然歎了口氣,轉身道:“出來吧。這片林子七翼蜈蚣和鷹尾蜥多得很,萬一咬著了倒是麻煩。”

離著他幾丈之外,一片糾結蕃延的灌木叢裏悉悉簌簌響了起來,纏在灌木上的幾根藤條被從中間扯斷。樹葉嘩嘩波動,鑽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