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袂不會彈琴。正如迷風一身驚世駭俗的法術她沒學到半點,她也不知道師父撫琴之妙天下無雙。他十指下淌出的是仙音,要不就是魔音,總非人間氣象。
她隻曉得師父的琴很好聽罷了。有時也會羨慕他能彈出這麼美妙的音樂,可他從來沒教過她。青袂隻好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著。
師父不在家時她若動了那張琴,無論怎樣小心地不留痕跡,他一回來總能立時發覺。真納悶,師父是怎麼知道的呢?挨過幾次罵之後,她也就不去碰它了。反正她也彈不了。
那張奇怪的琴,仿佛它隻聽師父的話。青袂的手指撥在弦上,七根冰絲顫動起來,卻不發出半點兒聲音。這情景很荒謬。她眨眨眼睛,手上加了幾分力氣,弦顫得越發劇烈。青袂慌忙住手,生怕弄斷了它。
她指下彈出的隻有琴弦振動空氣的嗡嗡聲,低沉而嘶啞,像一個沒了舌頭的人,張大嘴巴狂喊也是枉然。
青袂猛然將手按在弦上,止住了它的振動。做賊一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觸摸琴身。
鳳池龍沼。據說那是一張琴的靈魂。金文篆字如同烙印,沉甸甸跳到她眼裏。
環佩。
風雷。
這四字伴隨她長大,十八個年頭。
那天黃昏迷風回到草廬,青袂不在。黑袍巫師腰間懸著藥囊,攜一身餘暉歸來,進門隻見紙窗敞著,山穀的嵐霧湧滿一室。
一室風聲雨味。半個時辰前落起了細雨,山中氣候變幻無定。迷風身上黑袍潮了,他卻並不在意。進門徑直走向草堂正中那張琴。它躺在地上,一塵不染。琴畔一炷線香燃到盡頭,灰燼跌作幾段。空氣中還彌漫著幽幽煙火。青石磚上有未幹的水痕。
那丫頭今天勤快起來,清掃過這間屋子了。迷風立在草廬中——她難得沒出去玩麼。
除了冷卻的線香煙氣,這裏有另一種微妙的香味。非花非麝、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隻是一絲絲,你不會嗅到它,當你著意去分辨,它就悄悄溜走。像草木的清氣,像雲朵的氤氳,像……一縷在日出之前消失的魂魄。
這是青袂身上的味道。巫師摘下藥囊,盤膝坐於蒲團上。清水洗過石磚地,留下淡淡的、參差的印子。他低頭看著身邊,水漬裏兩隻纖瘦的赤足印。早已幹了,隻似一層薄灰。青袂的身子輕,若不是他,旁人也看不見她的腳跡。那一把幽靈般的肌骨,奔過雪地原也不留任何痕跡。
當他不在的時候,她在這裏站了很久麼?
她赤腳踩在石地上,無聲無息。
“師父,你回來啦。”
少女的衣袂飄到他眼裏,真像一個鬼魅。冷香的、飛揚的裙裳。她站在他身後,便有淡碧色霧靄蒙蒙漫上來,一絲絲一縷縷的涼意,滲入骨髓。迷風閉了閉眼。這溫柔恬靜的女孩,她身上的陰氣已很重了。
足以使他也覺得冷。
“師父,你的琴譜裏說,好琴都是要有琴穗的。師父別罵我,你說過琴譜我可以看的。”可是她不覺得自己的寒意,在他背後,迷風雖不看她,也能想像出女孩臉上露出怎樣的微笑——最平靜的潭水也不能泛起那麼柔順怯弱的漣漪,青袂,她是他一手種出來的生命,他便是她的父,她的神,在他麵前,她像信徒一樣卑微。
“師父的琴沒有琴穗。我做了一個。師父,你看看,我知道我很笨……可我是按書上說的做的。你還喜歡嗎?”
冰涼的小手托著一排流蘇,送到他麵前。迷風垂目看著它,尺半長穗,靜若止水。它們垂落在黑袍胸前紋風不動,如同他的另一部胡須。沒有呼吸吹動它們。
青袂說:“你的書裏說,琴穗不能太長或太短。短了就是兔子尾巴,長了就是鬆鼠。一尺半是最合適的。”
七穗流蘇被輕輕放在迷風手裏。冰涼的手指握住他。女孩的腰身如流風回雪繞到他眼前,她雙手攥住了他的手,帶領他撫過那些輕柔絲線。
迷風笑了笑:“尺寸倒是不差。可顏色呢?你也看過琴譜,你該知道:道家崇玄色,釋門尚薑黃,才子香紅佳人綠。少徵為紅少羽黑,琴不是尋常的物件,五行水火,一絲一毫都有講究,差錯不得的。如今你弄的這個——這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