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他是一個漢人少年。他眉色如裁,眼波如暈,千萬種的柔情都在裏頭。他雙唇是淡淡的紅,薄得像一鉤上弦月。那張嘴裏吐出每一句話,都叫人心醉。
他說:“從第一眼看見你……青袂,我的心就給了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他說:“我永遠都會疼愛你,一生一世待你好。”
他說:“我要娶你為妻,我們一起離開這荒山野嶺,找一個好地方住下來。我們永遠在一起。你這麼年輕這麼美,不該埋沒在這裏。青袂,跟我走!”
於是她忘記了這是一個擅闖折翼山的外人、漢人。而她是薩卡人的聖女。
那一天她的長發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與生命。她已救了他,難道把他再推下去?
從生下來那天起,青袂的頭發就沒有修剪過。漆黑濃密的發絲,這樣柔軟又這樣堅韌,堅韌得可以對抗兩個人墜落深淵的巨力。它們纏在樹根被扯得筆直,掛住她與他。很痛。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鬆開。
如果腳下便是萬劫不複,她要帶著他逃出來。
這一生一世,是再也鬆不開的了。
子衿是從遙遠的中原來的。他告訴她許多她從來沒見過、做夢也沒夢到過的事情。
子衿說,在離折翼山很遠的地方,中原,江南,那兒有最美的花,最多的人,那兒的人們不種番薯也不打獵,大家熱熱鬧鬧地住在繁華城市裏,蓋起一幢又一幢漂亮的大房子。房子上畫著五顏六色的畫兒,四時美景,才子佳人,花好月圓。
冬天有梅花,春天有桃花,夏天有荷花,而三秋金風,催開十裏丹桂。那香味真叫銷魂蕩魄,比最精致的糕點還甜。在初秋的西湖上,乘一隻遊艇,喝龍井茶,品著玫瑰瓜子糖十件,看那湖上圓月亮……桂花的甜香細細飄來……那是神仙生涯呀。青袂,水裏還有最後一枝紫菱花兒,我會叫船家劃近去,折下它來,替你簪在鬢邊。那時你頭上挽起驚鴻髻,有珠有翠,美得不得了,可是除了鮮花,什麼也配不上你的人品……
青袂,我會親手扇著風爐,替你溫一盞花雕酒。你從來沒喝過酒吧?不要怕,有的酒是不辣的。二十年陳的好花雕,甜甜的,它的顏色像琥珀一樣,喝下去全身都暖了……這樣即使湖上有風,我也不用擔心你會受涼……不過也許以後我就不給你喝酒了,等你有了孩子的時候……
青袂,給我生個孩子好麼?兒子和女兒我都喜歡。孩子長得像你,一定很好看。跟我走吧,我們去西湖。嫁給我,這世上人生的滋味你都沒嚐過,我會把它們都給你。青袂,我們的孩子長大了,喚我爹爹,喚你娘親,這可有多美?
子衿的聲音,沉如千尺碧潭,瀲灩蕩漾的是那化不開的溫柔,他在她耳邊說著這人間的繁華盛景,說著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十萬人家。
他向她絮絮說著將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遇上了,愛上了,鳳冠霞帔紅花轎,堂堂正正娶進門來,生兒育女,白頭偕老……那宛如海市蜃樓一般的美景,無盡的花好月圓。
青袂,你不知道江南有多美,那兒天上燕子成雙成對,水裏鴛鴦成對成雙。這裏連這些鳥兒都沒有,折翼山太冷,你一個女孩子住在這兒,我會心疼。你是絕代佳人,天生應該被捧著護著,三千寵愛……你要相信,我就是那個人。這一輩子,我都待你好!
從子衿的嘴裏綻開比彩虹還絢爛的夢境。在這人跡罕至的高山頂上,在十八年寂如白雪的荒涼生命裏,此日有個漢人少年允諾給她大紅嫁衣,一生一世。
青袂在古木之下沉默地抱住他,閉上雙眼,聆聽那動聽的聲音。她的長發被風吹著回旋,似條墨龍將兩人綿綿纏繞。她沒有問他——或許是沒想到——如果江南這麼好,子衿,你為什麼要到西南蠻荒,為什麼要到這泥土像血一樣紅的、萬物不生的折翼山來?
她隻是歎了口氣,把臉伏在少年胸膛。隔著衣裳,手指摸到他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地頓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棱角分明。好瘦,好瘦的男人,怕是一股大風就能吹散了他……可他有一把脊梁,就算寸寸折斷,也不討一句饒。世上雖有千千萬萬人,千千萬萬的人都不容許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會彎一下腰……是的,就是這樣脆弱、又這樣硬這樣冷的男人。他是一塊冰,可以被砸碎,但永遠不會融化成泥。
是他。
青袂在漫山雲霧中抱住了少年,用漢話輕輕地說:“子衿,你的琴還在嗎。彈一首歌給我聽好麼,就彈剛才那首,歌裏有我的名字的那一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他永遠彈不出來的一支歌。
那是永遠說不出口的一句話。
她不在。這些日子,每個夜晚她都不在家。黑袍巫師坐在空蕩蕩的草廬中,垂頭看著手中針線。灰白枯草撚成絲,像失血的筋脈,從體內扯出來。
鋒利銀針刺入織物的時候沒有聲音。就像一個人的心總是碎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傷害從來銳不可當,一針下去不見血。
他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月下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是江南的纏綿。折翼山如此蠻荒,嚴酷的天與地泯滅一切風花雪月。這裏的情侶是貧窮的,然而再冷的寒風吹不熄他們心底的火焰……當他是才子,她是韶華佳人。配鸞鳳青春年正小,這會兒喀都什山巔怕不是柔情如湧蜜意如潮。
一針針,一線線,天涯地角,無窮無盡。
迷風抖開那件衣裳。還差兩隻袖子,就完工了。死去的植物的氣味灰蒙蒙地彌漫,空氣中像飛著無數看不見的塵埃,催人下淚。
青袂,你快樂麼。
他把手擱在衣上,呆呆地坐著。新衣還沒染色。般若草是奇異的東西,它從來沒有青翠的時候,自發芽那一刻起,便呈現蒼老麵貌,那種深褐顏色是其他藥草曬上三五年也濃不過的滄桑。然而當它被連根拔起,卻漸薄漸淡。死去的般若草隨著時間推移變得細若發絲,比最纖薄的羽毛還輕,再深濃的顏色也一點一點離開了它。
用般若草織成的衣裳蓋在腿上,仿佛沒有分量。那麼蒼白,如同那女孩無喜無悲的十八歲生命。最好的年華……在這裏真好比是活埋。流年似雪,日光下它茫茫地融化了。
這樣蒼白的生命,有一天會染上彩虹顏色麼?比般若草更白的是他的雙手,像深埋千年的枯骨,刺眼地跳出來。迷風隻是靜靜望著黑夜,寒風從窗口倒灌進來,吹動一部長垂胸口的須髯,他是個老頭子了——永遠麵無表情、人見人怕的薩卡大祭司。然而那頭漆黑如少年的長發紋絲不亂,一根骨簪將它們牢牢挽定,道髻堅硬似鐵。
青袂七歲的時候就說過,師父,你要是沒有胡子,一定是個很年輕的人。我知道其實師父不是老頭子,師父很好看。
這相依為命的女孩她早已看穿他的真相。如同褪色的般若草,永不開放、永不枯萎的死花朵。青袂真聰明。她本來應該被好好寵愛著,享盡世間繁華。
無邊的黑夜裏似有一襲青色衣角隨風掠過去了,飄灑若仙,鮮活如春天陽光下第一脈嫩柳,散發著芳香。迷風沒有動。他知道那不過是幻覺。
青青的是你的衣裳啊,悠悠的是我的心。他說青袂你太美了,讓我怎麼能不想你。我想你想得要發瘋,想得整個人都要裂開了。我看你怎麼也看不夠……
那時她在他的懷裏,古木之上,密層層樹葉像海浪翻湧,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溫柔地將兩個人淹沒。他和她就是躲在巢裏的一對鳥兒,雄飛雌從,比翼雲間。
她帶著他攀上樹頂。子衿是個弱不禁風的少年,除了琴他抱不動別的東西。詩書揖讓中長大的漢人太溫文,這麼高的大樹,難於上青天。但青袂三歲就可以獨自爬上雷雨交加的喀都什,這個薩卡姑娘體內蘊含驚人力量——也許在細腰長腿之外、那潔白肌膚的偽裝下躲藏著野獸。
她像隻猿猱輕盈地躍上樹去,清脆笑聲飄散山間。
“來啊,子衿,上來陪我。你來找我啊。”
她的人隱於叢柯,青色衣裳消失在青色的密葉中。漢人少年獨立荒山,惶恐地叫起來。青袂你在哪裏,我看不見你了……青袂你出來,這不是玩捉迷藏的地方!
沒有燈火的山頂,天黑得像鍋底一樣。風吹著樹葉嘩啦啦直響,仿佛有無數肉眼不見的生物潛伏四周,咻咻呼吸。子衿抱著他的琴,害怕了。忽然一綹柔軟冰涼之物搔上他的麵頰。
頭頂垂下她的長發,一把黑色火焰劈頭席卷而至,使人窒息。子衿大口呼吸,透過狂野飛舞的濃發看到從樹葉之間探出來那張臉兒,又白,又靜,又冷。
昏暗的星光裏,她的容顏看不分明。尖尖下頦薄薄唇,像畫師畫到殘春最後一朵荼蘼花硯池已幹,懶得研墨,便蘸了清水揮起筆,輕輕點染出十八重瓣。她原本是這世上多餘的不該存在的生命,陰陽兩界沒有她的位置。造物主打了個盹,指尖一錯,一切都模糊。
隻有一雙碧綠眼眸在夜中發著光。是不甘心的蕊,開到荼蘼花事了,也要堅持盛放到末路。
她向他伸下手來:“你說過不管我在哪裏,你都會陪著我。你怕了嗎?”那條嬌柔的手臂白得刺眼。
子衿一咬牙,將手遞到她手裏。霎時身如騰雲駕霧,拔地而起。
“這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地方。白天,這裏會有好多鳥兒,飛來飛去,真漂亮啊。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歡鳥兒啦。”青袂單手把少年輕輕巧巧地提上樹去,摟住他坐在一枝粗樹椏上。在這裏誰也找不到他們,這是她自幼熟稔的最安全的窩巢。
“折翼山有很多鳥。現在你看不見它們,它們都回家去睡覺了。要是我們能在這裏呆到天亮,你就會看到,幾千幾萬隻飛鳥……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我小時候總是想,要是我也有翅膀就好了。你說是不是呢,子衿?鳥兒想飛到哪裏就飛到哪裏,因為它們有翅膀。好多次我夢見我也長了翅膀……能飛的感覺真奇妙,整個大山都在我腳下……”
她的手指點著空無一物的夜空,絮絮說著孩子話。像所有野獸一樣,在隱秘的藏身地,她要把她的一切拿給那個她信任的人分享。青袂是一無所有的人,可是她還有她自己。
她把她自己、把短暫的十八年記憶盡情傾倒給他。說著春花冬雪,說著漫天飛鳥,說著暴風雨的午夜,天空中怎樣劃過青紫色的長條閃電,雲朵猙獰雷聲轟隆隆劈下來,可是她不怕,她不怕……
“我什麼也不怕的,真的。子衿……我會保護你。你一直都陪著我嗎?”
她突然認真地說,依偎樹叢中間,她看起來真的像一隻鳥。小小的身子,收攏了雙翼。子衿張開雙臂抱住了她。少年壓抑著吼叫,那把溫存的喉嚨聽來如此痛楚。
“我不想隻陪你到天亮,我想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都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每次我在這裏等你,等得快要死掉……你走的時候我恨不得跳下這山崖……去他的薩卡人、去他的大祭司!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誰敢不讓你和我在一起,我跟他拚命!青袂,求求你跟我走,我要堂堂正正地帶你離開這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