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的那天晚上,下起了雨。
黃昏的蒙蒙細雨越下越大,到天色全黑時,草廬窗外的夜空劈過縱橫電光,青的青,紫的紫,這世界無法愈合的傷口,猙獰閃現在蒼穹裏。炸雷一個接一個砸下來,震動群山峻嶺。
外麵的天地一片漆黑,整座山脈像被洪水洗過。雷聲和著雨聲,淹沒三千洪荒。這樣的天氣裏,她說,她要走了。
迷風看著麵前的女孩。狂風挾粗大雨點吹過草廬,高高揚起白麻窗帷,冰冷的暴雨抽打著她和他。他的琴濕了,他的黑袍汩汩淌下水來。可是她裹在透濕的青衣裏,聳著肩膀像一隻簌簌發抖的鳥,看上去那麼可憐,卻固執地對他說,我要出去一下。
師父,我一定要出去。
從女孩嘴裏吐出輕柔的、然而不可更改的決定。她擰著眉毛,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光輝隱含在眼底……那是一對中了毒的綠寶石……小小的瘦瘦的女孩子,青袂,可她決定要做什麼,誰也擋不了。
從小她就是這麼固執的孩子。他知道他擋不了。
攔得住一時,攔不了一世。每個人的命運一早就寫在那裏,誰也無法改變。
迷風一語不發。他與她之間隔著一張琴。黑漆琴身已開始斑駁,內裏仍隱隱透出絳紅光彩,是金徽玉軫八寶為灰,烙進骨子裏的霸氣。任憑歲月摧殘,始終是琴中的王者。他低下頭,四個泥金篆字跳到眼裏,比閃電還亮。
風雷在鳳沼,環佩在龍池。猶似鐵案如山。是的,每個人的命運一早就寫在那裏。
他會記得,直到最後一夜,他與她之間永遠隔著這張琴。
黑漆古琴靜靜躺在地上,月式腰身纖細流暢,像個極美的死去的女人。七根冰弦弦弦滴下雨珠,彙聚成流,淌過青石地。
這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條河水麼。就像河漢清且淺,可是相去複幾許。青袂胸口起伏,緊張地注視著師父,到了這時候,她怕的隻是他不肯放她走吧,她一心隻想走……唉,盈盈一水間……識字不多的薩卡女孩她將永不能懂:這是世間最痛的一首詩。
迷風冷淡地開口:“下著大雨,也要出去麼?還是要去喀都什爬樹吧?”
青袂不說話,抱著她的水晶球,隻是用力點頭。
“都這麼大了,還是貪玩。我老了,管不了你了。看你這樣子,別說下雨,就是下刀子,恐怕你也要去的——那麼,你去吧。”他伸手到懷中,從黑袍的胸襟裏掏出一件東西,“把這個穿上吧,外麵會很冷。”
青袂睜大眼睛。師父掌心托著的東西似乎紅紅綠綠的,還沒半個巴掌大,他三指拈住了它,輕輕一抖。
忽然間在漫天漆黑的暴風雨中,如有一道彩虹從天上落到這屋裏。
青袂低喊一聲。這樣華美無倫的七色霞光,耀花了她的眼。
“試試合不合身。”師父說,一如十八年來當她蜷在他腳邊入睡,他熬到天亮趕製出新衣後,平靜的口吻。
那襲斑斕彩衣持在他手中,狂風吹得它高高飄揚。這不是她從小穿到大的素布袍,青袂一輩子沒見過這麼絢爛的顏色,衣裳又輕又薄,如傳說中海市鮫綃,暴雨打不濕它,閃電照著它,慘白強光裏一下又一下定格,每一角度煥發不同光彩。這無知綾羅竟像個活物,懸在他指尖顛狂地舞動,是妖魔一般的美豔。幻覺中仿佛聽到它誘惑的格格笑聲。
青袂看得呆了。“師父……”她開口喚,聲音枯澀。
“新做的。你是大姑娘了,該穿些漂亮衣裳。穿上吧。”他淡淡道,手一鬆,彩衣飄舞,淩空張著廣袖,似有無形的鬼魂穿著它,悠悠向她覆去。
青袂展開雙臂。九天虹彩的顏色披在她身上。
“師父,這衣服真好看!”
他沉默地看著她……啊,一如十八流年!時間是個糊塗的說書人,總是把相同台詞重複玩弄……可是青袂,她從來不曾像今夜這樣美麗。
他隻能盤膝坐於燈火畔,看著她歡喜飛旋。袖舒驚濤,裙起駭浪,七色彩衣在她身上旋轉成一片錯亂光影,虹飛霞舞,冷綠眸子也映出百變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