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喀念什山頂,七根石柱之間。
夜的黑影隱去了它們的狀貌,那七根排列成北鬥星位的巨柱,暴風雨中兀自矗立著永不更移的、黑黢黢的輪廓。
那一夜青袂獨自站在北鬥中央,抱著她的水晶球——從那間被稱為家的草廬裏、從十八年的生命中唯一帶出來的東西。長發早已濕透,貼在她背上再也無法飛揚,可是風雨吹著她的彩衣,如海市鮫綃,入水不沾的神奇織物,像一片朝霞繞著黢黑石柱飄飄舞動。
那是他給她做的最後一件衣裳。越過十八個清冷純素的年頭之後,他把彩虹的顏色披在她身上。黑袍迷風,他便是她的父,她的神,這相依為命的男人今夜擎出了七彩霓裳,他彈起告別的曲——他親手送她出嫁。從此後,他是天涯,她比海角還要遠。這一生一世她再也不會回到折翼山來。
少女張開羅袖,輕薄的透明彩裳內襯著青色袍,像她的笑容遮不住沉甸甸的心。此夜她是新嫁娘,白衣如雪的夫婿就要來迎娶,從這荒涼蠻夷山頭把她接到繁華中原。
青袂,在江南,天上燕子成雙成對,水裏鴛鴦成對成雙,到處都是桃花、楊柳和蓮葉……
子衿許諾給她一整個花花世界。可是她知道,在那個鴛鴦燕子比翼雙飛的世界裏,沒有雲霄鳥。
走遍九州大地,除了折翼山,不會在任何一個地方看到這永遠孤獨翱翔的、敢用歌聲向神明挑戰的白鳥。
以後她再也看不見它了。
青袂緩緩舉起水晶球,大雨衝刷著那光潔透明的表麵,變幻無窮光色。球心裏被封凍的鳥兒透過雨滴,黑眼睛安靜地與她對望。
隔著厚厚水晶,女孩的手指撫摸過那雙展翅欲飛的白色羽翼。
“鳥兒,多謝你陪了我九年,都是我小時候不懂事,害得你被關在這裏,對不起啦。現在我要走了,你也回家去吧。鳥兒,對不起。”她輕聲說,“我把自由還給你。”
青袂鬆開雙手。
電光中水晶球落下,砸成萬千燦爛利屑,四麵飛射。熠熠光輝閃耀在山頂,真漂亮,一場驚動洪荒的絕美的毀滅,如同砸碎七寶樓台……可是青袂看得清楚,每一枚水晶碎片之中都含住一朵白羽毛……白的羽毛紅的血。
白的羽毛紅的血,四散紛飛。
雲霄鳥沒有振翅高飛。當她放它自由,這個被禁錮了九年的囚徒和它的水晶牢獄一同粉身碎骨。
暴雨衝過岩石,一切瞬息無痕。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光明的碎屑隨水傾瀉,嘩嘩流下山崖。
青袂垂下頭,看著空蕩蕩的地麵,忽然笑了。濕漉漉的嘴唇蠕動著,卻沒有任何聲音。
就像那個夜晚她的師父。
他以為她睡著了,可是她什麼都看到。透過密掩的長睫毛,在星月無光黑暗裏那一夜他站在她床前,無聲地翕動雙唇。關於他臉上每一根線條,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就是那永遠讀不懂的漢人的書,這樣複雜、橫平豎直的冰冷的方塊字……然而她可以一行行一頁頁地把他銘刻在心裏,細入毫芒。
因此她記得,當她懷抱水晶球安眠,那男人沒說出聲來的話。
他曾經對她說:我們都是封在水晶球裏的假花。青袂。其實我們都是死人。死人是永遠不會再活過來的。
子衿,你在哪裏,你來!來帶我走。
喀念什峰頂,女孩平展雙臂,長袖廣袂迎風飄動如同巨翼。
子衿,帶我走,越快越好,我再也不想留在這裏。
七根石柱將她圍繞中間,與它們巨大的影子相比,她如此渺小。
這是喀念什,她幼年即已發誓永不踏足的地方。十八年前當她尚在繈褓,那個清晨紅日跳出雲海,怒放的光芒刺了嬰孩的眼,讓她看到人類的臉譜也可以變形成那麼猙獰的樣子。
她害怕這座山。可是子衿說,青袂,你在喀念什等我。
我都打聽好了。這座山峰是薩卡人的禁地,他們視此處為邪神窩巢,除非有重大祭祀,平日嚴禁族人涉足。我們就從這兒逃走,山背後有條隱蔽小路,薩卡人不會發現……為了帶你遠走高飛我已把整座折翼山脈踏了個遍。要相信你的男人他不是個廢物,青袂,跟我來,讓我保護你。子衿胸有成竹,他攥住她雙肩,目光堅定如磐石。青袂,所以你一定要在喀念什等我,無論千難萬險,我必來找你,我們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