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1 / 3)

他說:“我說過,永遠不要問為什麼。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沒有理由的。如果你一定要問,我隻能告訴你,青袂,沒有人愛你。”

她望著咫尺之外那個身穿黑衣的男人。陽光清清楚楚勾勒出他臉上每一根線條,就像白日裏鬼魂無處可藏。是那雙濃挺的眉,是那對漆黑的眼,是那永遠定格在韶華盛極時代的、掩藏於長髯之中的神秘的少年容顏……死花朵,永不開放永不枯萎。

是世人懼如蛇蠍的邪惡妖巫、陰冷無情的老頭子。薩卡族大祭司,黑袍迷風。

青袂微微眯起眼。有道白亮的芒晃著日光,刺入她瞳孔。他道髻上枯骨為簪,挽定一頭黑發。這就是迷風,宛如死神化身的男子,所到之處,他能帶來的隻有毀滅。

十八年了,她到底還是等到他。她本以為永遠不會有這一天。她曾等過了無數個黑夜與白天,直至碣石都崩裂,流水也幹涸,等到七弦喑啞,香燼成灰。

她終於等到他,肯從別人背後走出來,在太陽底下,麵對她。真真切切。

這是如同死亡一般真切的事實。

你聽清楚了嗎,青袂: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愛過你。

那時山風吹起她和他的衣裳,斑斕彩衣赤橙黃紫,像隻不甘心的手奮力破土而出,她已是被活埋的死屍,斷了氣,沒了心跳,再絢爛的七彩不過是腐爛的顏色,卻還長長地爬向他,一直招,一直招。穿越生死分野,拚盡全力爬到他身前一寸之地。

彩裳與黑袍似兩把飄揚烈焰相對吐出火舌,企圖彼此吞噬。一次又一次擦身掠過,隔著這一寸距離,再也舔不到。

一寸相思,一寸灰。

迷風麵無表情,巫師的眼睛裏有世上最黑的夜,無色無相,無有波瀾。生死之間他始終是不動聲色的這一個男子,以此可以平靜麵對那雙伸向他的女孩的手,視而不見。

他看著碧綠血珠滲出掀去了指甲的傷口,被風吹落在黑袍上。

“這是你自己選的。”他的聲音輕忽幾不可聞,“你自己要到喀念什來,不是麼。你選了這條路,選了他。可是他不愛你,沒有人愛你……”

“是嗎?!”她突然厲聲喝道。

彩光忽動,如長虹直貫人海,薩卡眾族人隻覺眼一花,還來不及反應,青袂已揪住正在人堆中向後蹭了十幾丈遠的子衿。這是虎入羊群的氣勢,卻比生著翅膀的鷹鷲還迅猛。穿著赭紅衣衫的人們驚喊起來,如同茫茫血海中投下了分水箭,頓時四麵潰散。

“別殺我!族長大人,大祭司……我不想死,救我!救命啊!”

人群閃出一片空地。沒有人敢於接近這女孩身周三丈,他們躲避她好像躲避瘟疫。她抓著他胸襟站在虛空中央,那男人聲聲尖叫撕心裂肺,鑽入耳中。

“你們說過會保我平安無事的!騙子!……救我啊,大祭司!你們答應過、答應過我的,你們不能過河拆橋!別讓這畜生吃了我啊……”

青袂垂下頭,靜靜看著在她手中扭動掙紮的男人。子衿。那夜夜守候的溫柔情人、許諾給她大紅嫁衣一生一世的夫郎他說過他一定會來迎娶她,他要帶她去西湖,白頭偕老……他叫她在喀念什等他,不見不散。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會來……他來了。

他來了。可是他現在的臉容多麼難看,恐懼使那副不染塵埃的水墨容顏扭曲成石柱臉譜般猙獰麵目,她聞到腥臊氣味,有股濁黃水流順著他的腿淌下,浸濕了如雪白衣。

子衿,我什麼都不怕。我會保護你。

姑娘,你真美,第一次看見你,我以為你是天上的仙女……

“我不想死,快把它趕走!”

她心裏忽然很靜。仿佛抽離了一切神識,無悲無喜,胸中隻有滾滾風聲湧過,山巔熾烈的日光,融化成一捧雪。

她喃喃喚他:“子衿……”

她不知道那時自己臉上浮現著一種近乎癡呆的笑容。指尖輕輕一錯,撕破他胸口衣裳。裂帛的聲響,這樣清脆動聽。噝,啦。她呆呆地把目光移注在子衿赤裸的胸膛。他真瘦啊……像誰的寧折不彎。

手指下隻有殘碎白衣紛披兩旁。可是在幻覺之中青袂眼前似乎展開一匹錦緞,紅花綠葉繡著西湖上的並蒂蓮,荷花底下睡著一雙雙羽毛絢麗的水鳥……

親手扯裂了鴛鴦錦。古人說,寧同萬死碎錦臆,不忍雲間兩分張。

子衿殺豬一般號叫:“趕走這畜生,別讓它吃我!”

“子衿,告訴他們,你是愛我的。”她抱緊他,力圖將自己藏入那個驚惶躲閃的胸懷,她的語聲像猿啼鶴唳,最後一搏,“告訴他們,你是愛我的!你已經娶我為妻,我們有過花燭之夜了,你是我的丈夫,子衿,你說——你說!”

一陣比冰還冷的氣流撞到她臉上,青袂被迫將頭向後仰去,那力量太強大,她無法呼吸。臂彎裏,忽然空了。

黑袍巫師抬手,袖中放出灰色旋渦,像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毒蛇團團遊來。它卷住子衿的身軀迅速回拖,一眨眼的工夫他已不在她掌握中。

青袂的頭發在猛風裏飛揚成一隻十六個指爪的巨蜘蛛,黑色火焰黑色的夢魘,展開在她腦後。她的眼睛發出光來,直直瞧著對麵那個大袖飄風的、與她對峙的男人,山穀中似有低沉呼吸回蕩。人群嗡嗡聳動,畏懼地向後退縮。深淵升騰起混沌雲霧,在這山頂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