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七(1 / 3)

她墜落在他腳下。

從未有人懷疑過迷風的手段,他的推算就像他的巫藥,永不失手,分秒不差。

這是萬無一失的計劃。

迦羅那迦沒有盡展法身的機會,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刻,刀網從霓裳彩衣中迸發。若遲一秒,便是全族覆滅的大禍,血龍鷲複了真身,這世上還有誰能製得住它?但她的對手是迷風。

所以她隻能和她的雙翼一起,墜落在他腳下。

她的人比折翼落得快,失去翅膀的鳥,唯一下場隻是墜毀。

他沒看青袂——來不及恢複法身的迦羅那迦,她依然隻是個纖瘦的女孩——從天上摔下來的、身受重傷、再無抵抗之力的十八歲女孩。

她在他腳下喘息,一聲短一聲長,那嘶嘶聲響裏仿佛噴著血沫,卻沒有說一句話。這早在他的算中。血龍鷲本不是人,封印一旦解除,魔性勃發,當她明白了自己是誰,作為人類的一切記憶便自動消除,她將再也想不起過往的歲月。她已失去人性。

現在她隻是一頭血龍鷲,那嗜血的食人妖物,它心中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靈智。是的,還擁有少女軀體的她,其實已是一隻野獸,一個妖魔。除了吃人,她什麼也不懂。如果她不是無力反擊,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吞噬了他。

她已經不會說話了。

可是為什麼,當他聆聽腳下艱難斷續的呼吸,忽然覺得,她隻是沒有話,再也沒有任何一句話——可對他說。

迷風高高地揚起頭,注視天空中兩團火焰,靈異的銀光逐漸熄滅,那兩團火翻翻滾滾,你追我逐,像兩朵被狂風卷離枝頭的豔紅的花,冉冉飄落。

被斬斷的巨大翅膀飄落墜地,離他有數十丈遠,其中一隻掛罥在北鬥神柱上。他看著人們不顧傷痛,奔上前搭起高梯,將它扛下來。

翅羽尚有餘火未熄,東一處西一處,在那龐然大物之上燃燒著殘存寶色,佛座瓔珞的光輝,莊嚴壯麗,令人不可逼視。可是無根之花,再是轟轟烈烈,終於開到荼蘼。

花事已了。

神焰熄滅之後,這對巨翼隻似放大了的叫化雞,被封入黃泥扔進洪爐,焦黑不堪,發出灼燒毛發的氣味。如此可笑可憐。刀網使它遍體鱗傷,華羽凋零。那震動天地的美,再無一絲遺跡可尋。

迦羅那迦,血海中的優曇花。它的開放注定隻在一彈指間。它綻開的同時便是毀滅。

迷風遙望著那雙翅膀,眼光猶如穿心透肺,牢牢紮進它被焚毀的骨髓,灰燼之中生了根。他比誰都清楚……這世上一代又一代的迦羅那迦誕生又死去,可是青袂,隻有一個。

任憑日月無極宇宙洪荒,時間像無涯的長河同時向著過去與未來延伸,永遠看不到盡頭。輪回百千億遍如恒河沙數……這樣荒蕪的世界上,那個女孩她也隻會出現一次。隻這麼一次。

而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殘翅被棄置一旁。他聽到腳下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音,有人上前將那具軀體拖走。方才迦羅那迦魔性大發,竟反噬本族信民,雖然大祭司神機妙算及時製止,但山上薩卡眾人為神焰燒傷的也頗不少,其中更有人傷重而死。

此刻的喀念什沒有黑雲妖霧,烈火也已熄滅,然而這座山峰並未恢複它亙古以來的平靜。豔陽下人聲鼎沸,數以千計的族人救死扶傷,忙亂非凡,九長老大聲指揮,卻不能平息傷者呻吟與死者親友的哭號。薩卡話本就嘔啞嘲唽,此時眾人情緒激動,幾千張嘴巴一齊發喊,更是如銼金石,要多吵便有多吵,這終年風雲寂寞的神廟之頂仿佛變成個大池塘,千萬頭鳴蛙同時高歌,震得人腦子也成了一鍋粥。

為什麼這樣的嘈雜中,他依然聽得見,那一縷悉簌細響。他可以不去看,然而聲音鑽進耳來,要如何、如何逃避。

無處可逃。

迷風直挺挺地站著,臉色漠然。他的眼神是傳說中西洋人製作的神奇的玻璃窗,又硬又冷,透明如同空氣,屋外的人透窗可將屋內一切盡收眼底,那麼明晰親切……要等伸出手去才知道,原來隻隔毫厘的東西,卻是永生永世,不可觸摸。

那聲音多細微啊……她的身子從小到大是那麼輕,如高天上一隻倏忽來去的青鳥,若此空靈和高貴,誰也不能碰到她半片羽毛。即使當她墜落塵埃被幾雙粗暴的手拖拽而去,肌膚磨擦著粗礪岩石……那聲音就像窗外有人用指甲輕輕搔著冰冷玻璃,是誰調皮的綠眼睛、是誰若即若離的嬌笑,是誰,那山林中的小妖精她敲著他的窗,她想進來!

師父,師父,讓我進來,我以後一定聽話了,放我進來吧師父,別不要我……

幻覺中是誰的聲聲呼喚,壓倒了滿山喧號。迷風不知不覺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在黑袍遮掩之下隔著蒼白冰涼的皮肉,有顆不再跳動的心髒。世人將永遠不會想到,就在這一刹那,巫師黑暗的心室內有一朵青蓮花正緩緩開放,十年之後,開成整個世界的夢魘。

“神明保佑,我薩卡氣數未絕啊!這一回可要叫那些中原人知道欺人太甚的代價!”族長道,“如今一切就緒,迦羅那迦歸位的大典自然還要勞煩大祭司主持,族人們都等您示下呢。”

“神明不是已經在你們手裏了麼。接下來的事情該怎麼做,你們都很清楚,迷風身為外人,今日已然不負所托。神靈歸位的聖典,還是由族長和長老們帶領本族信民去做的好,迷風不便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