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很多年以前,一個一夜間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的遍體鱗傷的年輕巫師在逃亡路上向著西南,晝夜兼程。
他本來就快要做父親了。還差一個月,他將親眼看到兒子出生,小手握著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叫爹爹。可是那個孩子和他的母親一起,在天下正義之士的劍下化為灰燼。
年輕的父親隻能流亡。像一匹走投無路的餓狼倉皇逃竄,在他背後追趕著千萬柄利劍雪亮光芒,凜冽嗚嗚風聲,使他日夜不能合眼。
他連為妻子起一座墳的時間都沒有。妻兒葬身在一片陌生的廢墟,他們的遺骸被大風吹散,遺失在天涯海角。
挫骨揚灰。
他們究竟犯了什麼罪、犯了什麼罪?!
劫後餘生的年輕巫師親手焚燒了自己的家。當懷孕妻子親手縫製的一百套嬰兒衣裳在火焰中銷毀時,他再也不相信所謂正義。他親眼看過了它吞吃親人的血盆大口。如果說在這之前世人都不當他是人,那麼在這之後,他也恥於將自己劃入這一行列。
人,隻不過是吞噬同類的最佳借口。
他發誓再也不和這個繁華而罪惡的世界打交道。
他以狐狸般的狡猾、孤狼般的堅忍躲過了追殺,遁入西南大荒。潮濕繁茂的深山林。
將餘生流放在貧瘠苦寒的紅土地,此後隻憑雙手耕種,埋沒了一身驚世駭俗的本事。直到死,也靜靜地死在那兒。因為有個溫柔的女人曾經說過:要是真搬家,相公,那我想去西南大荒。他們說那兒有萬畝參天森林,人跡罕至。花朵開放,樹木生長百年以上,麋鹿奔跑,飛鳥翱翔——那是一個沒有人類幹擾的天堂——我想去那兒,和你自由地生活!
愛妻的願望,他從沒違拗過。這一次也是一樣。
她要他去西南深山,他就去。
在那裏生活,做一個農人,每打下一鬥稻穀,就對她說,環佩,又到收獲的時候了,這是今年的收成,雖然不是很多,可是也夠我們吃了,還可以釀一壇酒……你喜歡嗎?
從此他將為她隱姓埋名,用所有剩下的時間一遍又一遍彈著七弦琴,呼喚她的名字。
可是他到了西南大荒,那兒森林參天,麋鹿奔跑,飛鳥翱翔,貧瘠潮濕的紅土地上,卻有——人。
他誤闖了山口的關卡。金蠶蠱與茅草人。薩卡是擅長妖術的種族,世代逃亡的生涯中練就了飛鷹般的警覺與敵意。對於外來之人,他們會像被激怒的刺蝟一樣張開周身武器。
雖然那些蠻夷巫術在他眼中實在構不成威脅,他依然無法從整個族群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必須動手。
中原最強大的黑袍巫師,當他出手,所有雕蟲小技聞風辟易。在那場沒來由的毆鬥中他輕易獲勝,殺了包括大祭司在內的好幾個薩卡巫者。可是他發現滿山的人,老人、婦女和兒童,包括被他殺死的巫師親屬都在麵前跪了下來。
有個滿頭白發的老者說:年輕人啊,我能感覺到你心裏有恨,你和我們一樣,是被這個世界逼得沒路走的人,否則你不會到這已被神明遺棄的、被詛咒的地方來。
偉大的巫師,你贏了。但在你殺死我們之前,可不可以讓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如果看過之後,你仍然要殺我們,這裏所有的人都將沒有怨言。反正就算你不來,這些人還有他們的後代,遲早都得死。
來自中原的黑袍巫師至今都不明白,是什麼使他放棄了與蠻族人的戰鬥,在陌生的西南山穀中滯留下來,一留三百載。
也許是因為白發老者領他去的那座山峰。在光禿禿的斷了頭的高山上,衝天燃燒著的青色烈焰中那個翻滾哀號的女人。
他看到她的時候,火已燒到第七天。這是天殛神罰的聖火,自她五髒六腑間湧出,世上任何雨水無法撲滅。
誰也救不了她。整座山脈的族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燒得皮焦肉爛,在火焰中滾撲,發出比任何野獸更淒厲的嚎叫。青色烈焰團團吞沒了這個女人,向天舉起的雙手一點點變成枯骨,然後顯出巨翼骨骼的原型。
這是迦羅那迦——這不可能!年輕的巫師喃喃說,這不可能,血龍鷲——迦羅那迦——上古魔神!它不應該存在於人世,你們是怎麼弄到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