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站在折翼山腳下,終於把這個故事講完。
這漫長的、漫長的故事啊。如同她幼小的身體還在我懷中,那些風聲呼嘯的漆黑夜晚,她揪著胡子咯咯撒嬌,她說師父我不要睡,我想聽師父講故事,於是我就挑亮燈火,一字,一句,從黑夜,到黎明。
從錢塘以東,到雪域之南。千萬裏旅途中,始終在心底沉默地向那個不肯入睡的小女孩子敘述著一個故事,看著她從小小嬰兒慢慢長大,顏如舜華,將翱將翔,逐漸長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蓮花。
十八年。每一點,每一滴,每一晝,每一夜,每一彈指,每一刹那。
無論日升月落風號雨嘯刀兵如麻,這段穿越神州大地的艱難旅程,仿佛隻是一條黑暗的幻覺隧道,黑暗之中有無限溫柔。我看到她是這樣一點一點地長大了。我得給她講故事,講一個關於戰神的傳奇,就像一個好脾氣的男子安撫他手心裏扭來扭去不願睡去的寶貝。
就好像,她還在。
縱使抬頭隻見蒼茫山脈綿亙延伸,大海一樣遼闊的叢莽覆蓋著起伏峰坳,如此深遠孤寂,仿佛任何生命投進去都激不起半絲回響。山脈之間有赤紅雲霧繚繞,淡淡腥氣彌漫,掩映著兩座遙遠的峰巒,它們高聳入雲,猶如一對振翅欲飛的鳥翼,森林是它們華美的羽毛。還是舊時模樣。
西邊的喀都什峰千年萬載孤獨矗立,而東邊的喀念什,折了翼。
赤紅色雲霧是很濃厚了,黏稠地順山巔滑落下來,像一些永不凝結的血跡緩慢流淌,淹沒了雙腳。在那紅霧裏浮動著無數死靈張口瞪眼、徒勞地啃噬著地麵的麵容。它們糾結在一起團團滾過,掩住一片爬行於茅草根部的細密網絡。隻有巫師的眼睛能夠看見這些微微發光的白絲線。
薩卡人的巫術,這些年來並沒多少長進。
我低頭看著這片絲網。然後抬起腳,用力踏上去。
一陣尖銳的呼號突然響起。似獸非獸的嘯聲回蕩在崇山峻嶺間,一批手握戰斧、裸露著上身的漢子仿佛傳說中天降的神兵,自叢莽中、岩壁裏爆發凸起輪廓,金剛像一般憑空出現。
“我是回來找人的。”
我對守衛戰士們點了點頭,心平氣和地說道。
年輕精壯的小夥子們對於一個漢人老頭嘴裏吐出流利的薩卡話似乎有些驚訝,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迅速作出反應,隻一瞬間,棕色皮膚的高大身軀在我四周形成壁壘。
為首的戰士緊握巨斧,警惕地盯著我:“什麼人?來幹什麼?”
“我要上喀念什去。”我再次強調,“我隻是回來,找一個人。”
“你從哪兒來?”
唉。這些年輕的守衛們擁有獵豹一般的警覺、熊羆一般的強壯,卻就是不能好好溝通。我不得不第三次重複:“在喀念什,有一個女人。以前我不小心失去了她,現在我回來找她。這一次我一定要帶她走。”
“喀念什沒有女人。”守衛說,戰斧環繞成寒光凜冽的圓圈,“那兒不讓女人去——你到底是什麼人?!”
“誰說那兒沒有女人。有的。你們把抓來的女人和孩子帶上喀念什,在那裏殺死她們。這十年來,你們一直在做這件事。她們就是證人。”我指著腳邊紅霧裏滔滔流動、無聲嚎呼著的死靈臉孔,“你們殺了她們。你們把喀念什變成亡魂出沒的地獄。”
在那座山峰頂上,囚禁著死去的靈魂。
透過薩卡戰士驚愕憤怒的麵容,透過茫茫雲霧、森森林莽,透過千仞綿延山脈與不可逆轉的流年,透過這世上空間和時間的一切距離我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