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五(1 / 3)

迷風走得很慢,每一步踏下如淵停嶽峙,像一個走了萬裏歸途、疲累不堪的旅人,雙足每一次交錯都艱難無比。他身子已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裹在破衣爛衫裏如同草草紮就的紙人,似乎隨時都會被大風吹走。然而這老人緩緩前行,直壓得腳下山岩格格作響,倒像是他比那石巨人還要重。

——這一條寂寞長路,踏盡了整個人生的沉重。

破了饕餮斬之後,他雙手捧琴不再出擊,神色平靜,宛如入定的釋子,腦海中已然無思無憶。然則浩大殺氣從這具枯瘦軀體周身漫漫溢出,就像一柄斬殺過千萬頭顱的絕世名劍,不必出鞘,當其鋒者已是心膽俱裂。老人經行之處,凡接近到十丈距離之內的人無不感到極大的恐懼與敬畏,他所散發的酷刹寒意令所有人毛發直豎,幾欲不由自主地跪倒痛哭。

這便是站在黑暗帝國巔峰的君主、雄視六合的黑袍傳人。無形的王冕照耀在白發頭頂。

他跨過了天山弟子、昆侖劍客、武當英豪,跨過環繞著師父驚魂未定的東海門人和哭泣的少女……以垂暮之年嬴弱之軀,他跨過集結了當世武林全部精銳的七大劍盟,目中無人,堅定不移。

一路之上,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這些有資格上得折翼山的俠士都是各自門中千挑萬選出來的高手,武功定力均為本門翹楚。此時雖身當不可以常理測度的強大妖術,仍勉力收攝心神,各竭所能企圖將這危險人物攔截下來。隻見青鋒閃動,劍影橫空,夾雜著清叱喝罵,無數誌在必殺的絕招密如風雨向老人傾壓而至。

鏗鏘聲響連珠灑落,似摔碎了世間最巨大的一塊玉壁,響徹整座山岡。迷風走過刀劍如林,始終神色寂滅,半閉著雙眼,看也不看身畔來敵。肉眼不可見的殺氣由心而生,形成固若金湯的結界籠罩在施法者身周十丈,他已出動黑袍遺留下來的無形武器,任何凡間兵刃一攖其鋒無不披靡。

刀劍碎片像一場光華盛大的暴雪,隨著老人步伐激射四散。攻擊者甚至沒有同歸於盡的機會——劍尖在接觸到殺氣範圍的一刹即被震碎,強大推力通過劍身波湧而來,眾人全都步了天山派的後塵,被遠遠摔跌開去。

“眾生何辜。我不想傷人——可是誰也別攔我!”

迷風低聲道,帶著茫茫煥發的殺氣,穿過人群。突然在十丈之外,他看到一個人影。

——一個小小的身影,叉腿挺胸而立,站在摧毀一切的無形殺氣之前,擋住了去路。巫師的眼睛看得分明,那人影右手倒提著一柄長劍,然而麵對生死分界,絲毫無有出劍抵抗之意,似乎決心以血肉之軀獨當這天下至狠至烈的魔功!

殺氣如海之嘯,朝那個人影席卷而去,眼看他就要被吞沒在不可逆轉的死亡巨輪下。迷風仰起頭,向著腥紅晦暗的蒼穹歎了一口氣。

霎時間結界消散,疾湧中的酷寒勁氣像一群脫韁狂奔的野馬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硬生生截下,再也前行不得半步。老人沾滿了油膩塵泥的布履之下,岩石結了一層白霜。

迷風向那個提劍凜立、一身青布粗衣的敵人走去。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少年,身材茁壯、臉膛黑紅,是扔在人堆裏就找不著的那種人,除了手中長劍隱隱鐫出一個“嶽”字,他看起來完全像個普通的農家子,而沒有半點跡象表明他是當今七大劍派中人、名滿江湖的華山門徒。

“孩子,你就不怕死麼?”迷風看著這個無名少年——嶽字輩,是華山門中位份最低的一代,這少年入門應該未足十年,縱然他是不世出的武學奇才,在七派盟軍中仍是最小的卒子。

少年黝黑的臉上有細細茸毛,稚氣未脫,然而他挺胸抬頭,大聲說道:“我當然怕!但我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是不要臉!迷風,你有種就憑真功夫跟大夥兒一決雌雄,拿妖術邪法欺負人,這就是不要臉!你的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嗎?你出手吧,用你的邪術殺了我,小爺若是動一動手指頭,就算我髒了這把劍!”

少年血脈賁張,麵孔漲得通紅,卻毫無畏懼之色。字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迷風垂下眼睛,注視掌中七弦。很多年前師父將這具琴傳到他手裏的時候說,這是一個虎狼相食的世界,力量它是唯一的真理。

但是這個素不相識的倔強的少年,他多像他,就連那稚嫩嘴角泛起的一絲冷笑也幾乎一模一樣——那個早已被這肮髒人間殺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巫師,一匹瘦弱的野狼,他可以死,但決不向任何人低頭——永遠不!

他覺得久已冷卻的一股熱流重新在冰寒的血脈中竄動。死了三百餘載的那個孤鬆矯竹般的黑衣少年,此刻在眼前這張陌生的麵容中複活了。

老人佝僂的脊梁陡然挺直,一雙滄桑寂滅的眸子裏燃亮了隻屬於少年的跳蕩火光。

“你罵得對,我逃了三百年,倘若到今天我還躲在法術保護下,便算救出了她,她也要瞧不起我吧?她是永不屈服的戰神——是戰神啊!”他仰天長笑,笑聲清剛明亮,帶著不可抵擋的銳氣如一條龍卷上九霄,直是一派狂喜之情,使人不能相信這樣勁健的聲音發自一個老人之口,“好!憑真功夫見生死,七大劍派是嗎,那就用劍,讓你們輸得心服口服。你聽好了:在下黑袍迷風,迦羅那迦麾下一小卒,今日我為她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