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很輕很溫柔,就好像一個慈愛的父親踏著斜陽來到壟間塘畔,接那嬉遊了一天的淘氣小女兒回家吃飯。然而回應他的隻有直卷雲霄的咆哮,世上至憤至恨的怒吼,一聲入耳,裂膽摧心。
沒有人能理解這樣深的仇恨。那東西如同從九泉之底爬出來的死魔化身,這世上活著的生靈它全都要吞入腹中方才甘心,縱有諸天神佛度化,大慈悲力也解不得這仇冤。任憑海枯石爛,它隻是長痛不息。
法陣中央七根石柱圍出北鬥之形,柱頂七張喜怒悲歡各異的圖騰臉譜上,濺滿了鮮血。南鬥主生北鬥主死,這七根簡簡單單的石柱排列實已蘊涵了星象玄妙至理,以髑髏為鑰血為鎖,封印住洪荒古魔巨力。
屍山血海中升起天下戰神。迦羅那迦,血龍鷲,這十六丈長軀的妖獸被困於北鬥陣形。蜿蜒如巨蟒的身軀滿布盤口大鱗片,腥涎粘連,閃耀著慘碧光芒。蟒背生有一叢龍鬣,如刀劍向天矗立。它半懸陣中,頭向鬥柄極力探出,身子落於鬥魁之間,長尾圈圈盤繞,無力地堆積在地下,形成一座小丘。
在鬥口上應天樞、天權二星位的兩根石柱之頂,高高縛著一對隻剩骨骼的巨翼。經過十年風吹雨打,早已被洗刷得不帶半點皮肉,宛如兩架被掀去了船帆的破桅兀自光禿禿地聳著,然而森森白骨張牙舞爪,乘風破浪之勢,十載之下餘威猶存。可以想見當這對巨大神翼振羽騰空之時,曾掀起過怎樣席卷天地的風暴。
食龍者迦樓羅王,一飛衝天,張口可吞日月!曾有一個時候這雙翅膀煥發出八萬四千色相,佛陀座下金剛七寶瓔珞,不能形容它的壯美。巨翅帶著女孩纖弱身影盤旋天宇,所過之處層雲破、光明現,烈日和著金翼萬丈光輝刺下,這世間眾生如蟻,無一不臣服在她的羽翼下。
那一天翱翔九霄,青袂……你是多麼的……自由。
他仰頭望著那對慘白的骨骼,如今它們被幾根長釘牢牢釘入石柱,囚成一麵再也飛不起來的死旗幟。釘頭老鏽凝著十年前餘血,雨後聞腥猶帶鐵。磷磷碧火照耀之下,但見這人麵蟒身鳥翼的魔獸竭力伸著長頸,在北鬥陣中徒勞掙紮,那張臉眉目五官尚存,卻是密鱗叢生血痕縱橫,扭曲得不成人形,比西域密宗寺廟之中的神魔像還要猙獰。蜿蜒長軀自頸及尾插滿了長可數丈的銳口鋼管,濃稠碧血自管中引出,彙入環繞陣外的一圈深溝汩汩流淌,腥氣刺鼻。十年來活取膽汁鮮血,這是生不如死之苦。
北鬥陣中無數屍骸堆積在妖獸身下,每一具皆被吸幹了血肉,屍山最頂端依稀還辨認得出那個身穿深紫道袍的男子——片刻前生龍活虎的紫陽真人此時俯伏骸骨堆裏,擰過了頸子,幹枯的骷髏臉上猶自帶著個齜牙咧嘴、玩世不恭的笑容。
血龍鷲長尾甩動,腥塵紛飛,擊碎了數十具骸骨。它向天昂起頭顱,那張似人非人的獰厲魔麵張開大口,一聲長號震動山穀。
站在陣外的老人揚起左臂,雁足架在臂彎。七根冰弦泠泠微顫,這一下姿勢優雅之極,便如一個長發蕭散的林泉隱士斂衣鳴澗之畔,拂彼白石,彈吾素琴。
黑袍巫皇魔功驚世駭俗,一舉驅散了迦羅那迦十載噴吐出來的冤魂血霧,然此時手指按在羽弦之上,卻沒有彈出半絲琴音。
他隻是看著北鬥陣中咆哮的戰神,輕輕地說了一句:“青袂,不要哭。因為這個世界上永遠都不會有人相信,你也是會痛的——人。”
“哈哈,果然是‘父女’情深!”血霧被琴音吹散之後,北鬥陣後仍有一小團陰霾悠悠浮動,陰霾之中有個夾槍帶棒的尖細聲音響起,“天下做爹爹的都是這麼待自己女兒的嗎?那這個世界可就太熱鬧了……”
聲音樂得前仰後合,仿佛無限快意。迷風專注地仰望著血龍鷲,目光根本沒錯開半寸,但他的語聲卻如一條飛蛇凝聚起來,繞過占地數十丈方圓的法陣,徑向發笑者遊去。
“我既上得此峰,今日一戰勢所難免。事到如今閣下也不必再躲藏了吧,萬般恩怨終須有個了斷!”
語聲緩緩遊至法陣之後,句尾斷字陡然爆發出一團紅芒。陰霾中揮出一片黑色袍袖,接住了這團光。滯重的血色沿大袖滑落,不待墜地已凝為叢叢赤紅冰錐。
“還沒開打呢,一聲問訊就出到裂血七殺,這可有失身份啊。我說巫皇陛下,怎麼您越活越回去了,當年那份傲氣呢?”那聲音施施然踱出,“十年不見,你太讓我失望了。”
自陰霾之中顯身的、躲在幕後操控這場曠世戰局的是個身材矮小的年輕人。說他年輕,隻因他容顏清秀,雖然眉目間始終繚繞的一絲戾氣使那張原本美好的麵容顯得說不出的別扭,雖然他的嗓音比宦官還怪異,但言談文雅,神采照人,活脫像個漢家的翩翩公子。
然則他身高未足三尺,裹在一襲長拖到地的黑袍之中,威嚴中隱生滑稽,便像是一個小孩偷了大人的法衣來穿。他伸出一隻小手撣了撣袖上殘冰,笑眯眯地望著迷風。
是苗丹。主持夷漢十年之戰、令天下幾乎傾覆的折翼山至高無上的大巫,是那個曾經像條忠狗一樣苦苦追隨在他身後的單純熱切的薩卡青年,苗丹。
迷風淡然與他對視,似乎絲毫不奇怪短短十年之中這年輕人何以掌握了如此強大的巫術,又是如何變成了這樣一副麵貌。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師父都教了我什麼嗎。今天我就告訴你,先師教給我的是:一個男人學得一身本事,便要保護身邊婦孺親人。倘若連她們都護不住,遑論家國。”老人冷冷說道,“無論生死,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親人。我曾害了世上真心待我的兩個女子,害了天下百姓,今天我必須結束這錯誤——這就是黑袍遺訓,現在你已經知道了。苗丹,出手吧,你也算得償所願,死了也該沒遺憾了。”
“我當然不會遺憾,因為要死的是你。你知道我此刻看到什麼嗎?我看見一個糟木頭一樣的老廢物,他隻能口出狂言,以此來掩飾他的恐懼和無能。我看見黑袍巫皇死了,所有的力量、氣勢都爛成了泥,隻剩下裝出來的空架子。迷風,你真可憐。”
苗丹的語調冷靜而優雅,甚至帶有一絲悲天憫人的意味。這是怪誕的畫麵,薩卡大巫身如幼童,卻生著一張俊朗的成年男子的臉,雖然整個縮小了一號,他眉挺如劍,薄薄嘴唇轉折出堅毅的棱角,清秀容貌掩不住一股剛戾之氣。毫無疑問,這是個習慣於主宰別人的統帥、充滿征服與破壞欲望的男人。望向遠方廝殺的將士,目光一閃,就把整個戰局罩住。可是他抬手掠著鬢發,姿態嬌柔,好似春閨女兒晨起梳妝,自然流露出的媚態與狠辣神情雜糅,令人心生寒栗。
仿佛在這具已然自相矛盾的肉身內,淩厲冷酷的男人與天真無邪的少女再一次矛盾地交疊。似有兩個鬼魂附在這畸形軀體上彼此爭奪,顯出一種陰氣。苗丹本人好象並不自知,隻顧捋著頭發——道髻高聳頭頂,黑袍大袖飄飄,他看上去完全像個漢人術士——就像十年前的迷風。
“他老人家教你的就是這些?好吧,不管真假,我承你這個情。作為回報我也告訴你一件事。”苗丹微微垂頭,以眼角斜睨對方,低笑一聲,“大祭司,你看清楚,我不是當年跪在你腳下的那條狗。今天的大巫苗丹,他是怎麼來的,你不想知道麼?別說你不感興趣,你可以假裝不在乎苗丹的一切,但……迦羅那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