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男人的大手撥動七弦。金徽玉軫,蛇腹龍鱗,八寶灰調入漆身,斑駁的老琴琴脊如月,四個泥金篆字像閃電一樣亮起,劈破這渾噩天光。
風雷在鳳沼,環佩在龍池。九霄環佩,世間神品。它是琴中的帝王,霸氣能主九州戰局,琴聲之中曾取名將仙巫頭顱,曾喚起沉睡死靈踏天而戰,多少英雄折腰在它纖柔冰弦之下。江山易色,蒼生離散,天下興,天下亡。一曲琴歌,掀起驚濤駭浪。
可是此刻巫皇十指彈響七弦,悠悠飄揚而起的是一支柔和、舒緩、夏日流水一般溫暖的樂曲。琴聲從黑袍傳人手中彈出,卻不含絲毫法力。魔琴九霄環佩它現在隻是安安靜靜地唱著一闋無字歌: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那是詩三百鄴風中一曲有女同車,是很多年以前一個女孩日日夜夜聽熟了的聲音,十二歲之後,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再也沒彈過別首樂曲。
漫漫時光,隻有這支古老纏綿的琴歌就這樣不動聲色地、緩慢而安靜地淹沒了她與他的流年。在琴聲之中,一個小小嬰兒是這樣一年年變高變美,長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蓮花……那些草廬、古木、雲海、飛鳥,那些一根根燃燒成灰的線香,那些親手烹調的飯菜,夜晚的煙花,布袍上的針線,那些山風與木葉、碣石與流水、黑夜與白天……那些……相依為命。
那些瑣碎絮叨著的、不能重來的故事。關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他們說,所有的故事,都是騙局。
可是我的青袂,你知道這不是真的。你聽琴在唱歌。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將翱將翔……
琴聲反反複複,繚繞不散,像一群白鳥撲打著翅膀戀戀飛遠,四麵八方散落在深穀裏。它歌唱著一個溫柔的好姑娘,她像花兒一樣美。
天亮了。琴聲在蒼茫曙色中,一直沉下去。
血龍鷲口中彈出兩根尺半獠牙,穿透了老人的胸膛。獰厲魔麵淌下雙行血淚,那麼濃,那麼紅。
熾熱的通紅雙眸燃燒在它臉上,就像鮮血和火焰。魔眼俯視被卷在舌底的男人,閃耀著地獄裏的火光,血紅眸子……越來越淺,越來越淡。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仿佛發生了什麼不可解釋的奇異變故。地獄戰火陡然熄滅。兩排濃密纖細的長睫像沉睡十年的蝴蝶蘇醒振翅,在屍山血海之上顫抖著,輕輕揚起。
一滴透明水珠錚然一聲,落在琴弦上,濺起破碎光明。琴歌微一停滯,依然滔滔流淌下去,有女同車,纏綿刻骨。
赤紅霞光中那老人仰起麵,淚水沿鼻翼滑落,滲入一把長髯,無聲無息。十指在弦上奔騰跳躍,一遍又一遍——那女孩她終於聽到!
青袂,我在這裏,我永遠在這裏彈著這首歌,直到……你回來。
你終於回來了,我的青袂。
眼淚像一場洶湧暴雨,止也止不住地灑下來,打濕了七弦琴,打濕歸人全身衣衫。浮生大夢一朝醒,那個姑娘她所有的冤屈、怨憤、相思和苦痛盡情化入淚水。
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師父……迷風。
人麵蟒身發出蒙蒙光輝,那氤氳柔光不染片翳難畫難描,比最幹淨的泉水還要清,比最新的竹葉更嫩,就像十年前的折翼山上最晴好的天氣裏,沒有半縷雲絲的時候,天空的青色。血龍鷲龐然巨軀在柔光中如水消融。她口不能言,然一場沉默痛哭,化解了十年愛恨。魔獸猙獰麵孔上密鱗叢叢散去,顯現出宛若花朵的潔白容顏。
一雙清澈透底的綠眼睛睜開了,照出他和她的靈魂。尖銳的鋼管叮叮當當,散了一地。兩個人影飄飄自半空墜落下來。
迷風爬過骸骨堆,從屍山血海之中抱起那個姑娘。青袂,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他頭發都白盡了,她還是那麼年輕美好。一個細腰長腿、輕盈如羽的姑娘,像一頭矯捷的小野鹿。然而她冷玉般的肌膚上到處是深深傷口,血洞如鱗,慘不忍睹——十年來活取膽汁鮮血,她受的是生不如死之苦。
她張開眼睛瞧了瞧他,又無力地閉上。熬過地獄生涯終於等回了那個男人,而她已對他說不出一句話。迷風拚命摟著她,像要將她揉進他身子裏去。他的手穿過一叢濃發,觸到姑娘赤裸脊背,兩條深可見骨的長長傷痕。她那麼瘦,肩胛凸出一對高聳的蝴蝶骨,仿佛生著無形的翅膀,隨時振振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