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是在下午三點一刻發生的。
和尚剛剛睡醒,額頭還有僧衣印下的紋絡,他膚白,那紋絡就顯得特別紅。似乎還有些頭暈,右手拇指和食指有節奏地捏著鼻梁。窗簾拉著,外麵的陽光斑斑點點滲進來,他的臉有點虛幻。
我忽然興起,拿出紙和筆,說:“你就這樣,別動。”手眼關心,紙上已經落下出幾條線。
和尚挑了挑眉,眼睛緩緩地闔上又睜開,莞爾一笑:“榮幸之至。”
眉骨,鼻梁,薄唇,修頸,桃花眼,一筆筆勾勒描摹,不知是第幾次抬頭端詳,正撞上他的身體一僵,一雙劍眉皺起,目光警惕地向我身後射過去。我莫明其妙,回頭看時,隻見幾個人進了車廂,清一色的黑西裝,左右張望探頭探腦,像是在找什麼人。
我摸了摸鼻子,糊裏糊塗的:“怎麼了?”
“把東西收了,”和尚一把團了基本成型的速寫,塞到懷裏,“到那邊空座上去。”
我迷茫地看著他,他似乎有點急:“快點。”
我們的座位在車廂中間偏左,那幾個黑西裝越走越近。我心裏有點忐忑,把桌麵上的東西一股腦塞進書包裏,準備坐到別的地方去,卻又忽然不忍心:“一起走?”
和尚明顯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個柔和的弧度:“快走。我衣服太顯眼。”
“到底怎麼了?我東西還在上麵呢!”
“來不及了。別和我說話。你不認識我。”
黑西裝圍過來,總共四個人,為首的眉間有一顆粗壯的黑痣。他皮笑肉不笑地衝和尚欠了欠身:“打擾了。”抬手向後,輕輕動了動手指,便有一個人點點頭,一邊撥電話一邊去守住我身後那側的車廂門;另外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一個徑直向前,隻剩下一個胖子留在他身邊。
我從沒見過這種架勢,心裏特別慌,再瞧和尚,早已又換了一副麵目。他兩臂放鬆地抱在胸前,緩緩地向後靠去,一臉輕蔑的笑:“看來我是真的礙眼了。”他的眼睛闔上又睜開,回頭望向窗外,隻那麼一瞬,我看到他的眼神裏竟有點自嘲的悲涼。
眉間有痣的人隻是盯著和尚,並不說話。倒是那個胖子獰笑著張了口,拉著長音兒:“走吧,幾位,甭瞧熱鬧了。前頭車廂,座兒多著呢。”
沒有人動。
他聲音放大,一副狗仗人勢的嘴臉:“怎麼著,敬酒不吃,等著吃罰酒呢?別他媽指望這個指望那個的,這節車廂沒乘警!”
這氣氛著實有點壓抑。鄰座的阿姨臉色惶恐,提了手包就換了位置;和尚身邊的大爺至少六十了,正在打盹兒,這會兒被吵醒,抬頭瞧了瞧,沒弄清狀況,就嘟囔:“誰他媽……”
那胖子倏地瞪大了那雙三角眼,抻著脖子:“老不死的,你他媽跟誰他媽******呢……?”
“腦殘,他沒罵你,”和尚回過頭來,輕蔑地掃了那胖子一眼,聲音慢悠悠的,“明顯說了一輩子髒話了,你讓他改,他改的過來?”
那個胖子不出聲了,眼角瞟向長痣那人。那人瞪他一眼,從西裝內側口袋裏摸出皮夾,抽出幾張粉紅色紙幣,仍是皮笑肉不笑地:“大爺,勞駕換個位子吧,您請。”
那大爺上下左右打量半天,沒敢接,抱著個破舊的公文包,顫巍巍走了。
胖子望向我。
“我……我有大件的行李……在上麵。”我有點結巴。
車廂裏響起輕柔的女聲報站,火車即將到站,扶餘。
拎著行李走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和尚。他鼻梁高直,下巴硬朗,薄薄的嘴唇向一側翹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兩個黑西裝帶著假笑,坐在他對麵的位置。
他並沒有回頭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