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斜正(2 / 3)

“不用了,謝謝張少爺。”她客氣應了聲,垂首繼續趕自己的路。

張瑋縉朝轎夫揮了揮手,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極好奇問道:“小天仙,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了?世非呢?還有,你臉色怎麼這麼差,人不舒服嗎?”

尚墜的小臉白了白,看他一眼,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什麼,側頭再看看他,說道:“你昨兒個可有去玩關撲?”

“有啊,怎會沒有,還遇到世非他們一夥呢。”

“你們玩了一宵嗎?”

“那倒沒有,我後來和伴兒去了會仙樓喝酒。”

尚墜微斂眼眸:“我知道,公子他們去了蓮花樓聽曲兒嗎。”

“世非竟然連去了哪都告訴你?”張瑋縉挑眉,又嘻嘻笑道,“今兒一早我就聽人說了,他們昨兒晚上可夠瘋的。”

“是嗎?”

張瑋縉說得興起:“怎麼不是?竟然關撲一個叫價三千兩的歌姬!也太能玩兒了,隻可惜那等熱鬧場麵我竟不能親眼見著。”越說越覺扼腕。

尚墜在潘樓街和高頭街交界的路口停了下來,定睛看著張瑋縉:“蓮花樓應該在這附近?”

張瑋縉心頭一咯噔:“你要去蓮花樓?”完了,是不是他說錯什麼了?

尚墜沒有應他,往兩邊望了望,徑自折進高頭街。

張瑋縉趕緊跟上去:“你去蓮花樓做什麼?”

在孫殿丞藥鋪和馬鐺家羹店之間有一座門楣氣派的雕簷畫樓,大門上方掛著漆藍描金的匾牌子,龍飛鳳舞地刻著“蓮花樓”三字,正是開封最有名的歌館。

尚墜遠遠站定在樓門口,淡聲道:“你幫我進去問一聲,公子昨兒晚上是不是真有來過。”

張瑋縉傻在當場。

焦盼如焚炭

書房內幾人商議完畢,白世非與莊鋒璿相偕往膳廳而去,他人還在門外就已拿眼往裏逡巡,卻見隻晏迎眉獨自一人在座,哪兒有半點尚墜的影子?不禁既失望又略有怯意,問道:“小墜呢?”

晏迎眉驚訝,瞧了眼跟在兩人身後進來的白鏡:“你們過來時沒見到她嗎?”這丫頭尋人可尋到哪兒去了?

白世非一怔,為什麼他們過來時應該見到她?精敏記憶乍然閃動,不久前好像有人影曾經從書房門口走過,轉頭朝白鏡道:“你去前廳看看。”

白鏡應聲而去。

白世非也不坐下,隻站在那,不時往外張望兩眼。

廳裏仆婢眾多,晏迎眉也不好多問什麼。

一會兒後,白鏡回來,神色間不期然有些惶恐:“公子,門房那邊說墜子和晚晴一道出府去了。”

晏迎眉一聽大為愕然,怎麼一聲不響就跑出去了?

白世非不可置信地瞪著白鏡:“你說什麼?她——出府去了?!”

“沒錯兒。”

白世非轉頭看向晏迎眉。

她皺眉道:“晚晴昨兒向我拿了半天假,說想回家去看看她生病的娘,但是不曾聽尚墜提起她也要跟著去啊。”

白世非來回踱了幾步,心裏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向白鏡道:“你馬上叫人去晚晴家看看小墜在不在,若她在那兒,且由她去,若她不在那兒,速回來告之於我。”

白鏡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此時的尚墜自然不在晚晴家,待張瑋縉從蓮花樓裏出來,吞吞吐吐地證實了白世非昨天晚上確實和一幫哥兒們到此耍過之後,她反倒平靜下來,也不說什麼,隻是轉身離開。

張瑋縉緊跟在她身後,替白世非著急辯解:“他雖然撲贏了那位歌姬,但是他們說他並沒有在此地多作逗留,不久便已離開,打我認識世非那會兒起,便不曾見過他在外頭拈花惹草,你可得信他才是。”

走回到高頭街和潘樓街的十字路口,尚墜原地站定,好一會,才低低對張瑋縉道:“今兒謝謝你了,我自個往那邊走走,你回去罷。”說完朝著與白府相反方向的西麵緩步走去。

張瑋縉還是跟上前去:“你想去哪兒?走了半日不累嗎?要不你還是坐我的轎子去罷?”

尚墜搖頭,隻是沿著景靈東宮行去,穿過宣德樓前的禦街一路往西。

走過西尚書省、西角樓大街和踴路街,徑直出了梁門,梁門外道路北邊是建隆觀和州西瓦子,南邊是一座門麵宏偉的相宅和金梁橋街,與白府裏的汴水秋聲同為汴京八景之一的金梁曉月,便是在那相宅屋後的金梁橋邊上。

張瑋縉十分好奇,正思忖著不知尚墜到底想去哪兒,她已然拐進了州西瓦子,在靠路邊的一間茶坊裏揀了個位置坐下,也不問他想吃什麼,直接點了兩盞濃濃的稠茶,自己端起一盞慢慢吃著,眸光漫無目的地投向茶坊外麵。

白府裏,當白鏡回報說尚墜並不在晚晴家,晚晴也不知她去了哪兒時,白世非開始有些急了。

差白鏡去把平時與尚墜較為相熟的幾個丫頭齊都叫來,全問了一個遍,仍然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加上守門的家仆沒留意,便連她是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走的也不清楚,由是想差人去尋都沒有頭緒。

他坐立不安,早食也不吃了,往前廳去候著,在廳裏走來走去,不時往前庭外遠處的大門翹首顧盼。

未曾想會有這麼一天,她會在他不知不覺時離了白府,人不知去了哪裏,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在他的印象裏一直都是,不管他出門十天或半月,不管他早上還是晚上歸來,隻要他回來,她永遠會在這府裏。

從來沒想過,忽然一瞬之間,他已再找不著她的人。

直到此時他的腦海裏才閃進一絲意識,就是她與府內其他人並無兩樣,隨時可以走出這個大門,然後可能哪天就再也不會回來。

這種認知教他心裏控不住地微微慌亂。

到了午膳時分,尚墜還是沒有回來。

白世非食不下咽,開始變得浮躁。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內的恐慌逐漸變成焦慮和惱怒,終於在晚膳時候再忍不住,為一點小事發了脾氣,膳廳裏一片死寂,在旁侍候的仆婢全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惹惱了主子。

好不容易熬到膳罷,華燈初上,門房終於匆匆來報。

“公子!墜姑娘回來了!遠遠已看見她的人,就快回到門口了。”閉嘴時明顯有絲猶豫。

“說。”白世非冷喝。

“墜姑娘是、是和瑋縉少爺一道回來……”

白世非抿了抿唇,眼眸內驟湧的欣喜全然散盡,一整日的焦躁等待和憂心掛慮,在聽聞此言後全部釀成一觸即發的冰冷風暴:“叫瑋縉打道回府,把她帶到這兒來見我。”

莊鋒璿看這情形,暗地裏向也擔憂等待了一天的晏迎眉使了個眼色,令她先回疏月庭去。

晏迎眉遲疑了一下,想想畢竟白世非才是一家之主,那丫頭做事沒個交代,讓他積悶了整日,即使他怪責幾句也是情有可原,倒是她這個小姐,身份尷尬,倘若再留在此地,一會兒幫尚墜說話不是,不幫也不是,不定令那兩人麵子上都拉不下來,念及此,便托言不適,起身回了疏月庭。

白府大門外不遠處,也是斯時回來的晚晴適巧與尚墜和張瑋縉碰上,她一臉驚疑地向張瑋縉請了禮,雖然心裏極想和尚墜說話兒,可是當著張瑋縉的麵,她卻又不好告訴尚墜,白世非曾經差人來家裏尋過她。

有仆人從前庭裏奔跑過來,喘著氣對尚墜道:“你趕緊去膳廳,公子爺已經找了你一整天,正發脾氣呢!”轉而對張瑋縉抱拳鞠躬,“公子今兒事忙,不便招呼,吩咐下來請瑋縉少爺先行回府。”朝守門的家仆打了個眼風,大家便一擁而上,把哇哇叫著跺腳的張瑋縉擋在了門外。

晚晴一聽到說白世非在發脾氣,嚇得慌忙提起裙子就跑,尚墜卻隻是應了聲“知道了”,依然不徐不慢地往裏走。

對質心肝摧

晚晴奔到膳廳,一看所有人全都垂手而立臉色凝肅,即刻意識到事情嚴重,又見邵印偷偷朝她使了個眼色,她馬上跪倒在白世非麵前,顫聲道,“公子。”

冷冷看了她一眼,白世非沒做聲,抬頭望去,門口仍不見尚墜的身影,寒眸瞥過,先前回報的仆人嚇得也慌忙跪倒:“小的確實把話傳出去了,讓墜姑娘趕緊到這兒來。”

白世非隻覺一股熾焰直衝頭頂百會穴,是她故意慢吞吞了?

又過了好一會,一道靈秀身影才自遠而近,步履不急不緩,行至廳門時迎上他冰冷寒利的目光,她垂下眉睫,抬腿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眼底收進廳裏情形,看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尚墜皺了皺眉。

“你去哪了。”白世非說得很輕,卻吐語成冰。

“州西瓦子和相國寺。”

“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拜完佛後逛了好會諸般雜賣,然後去了吃蜜煎。”

“這麼說今日過得很開心了?”已抿成一線的薄唇內輕輕吐出問句。

“嗯。”

他垂下眼,一遍遍提醒自己強行壓下已瀕臨爆裂邊緣的怒氣。

“為什麼不說一聲?”

“說什麼?”她似不解,迎著他視線的一雙清冽大眼裏沒有任何愧悔。

就見白世非長袖一掃,案上的茶器驟然摔向地麵,乒裏乓啷直響,水和碎片飛濺,霎時間已是滿地裂骸。

廳裏所有人全部低首屏息,連呼吸都不敢大氣。

“為什麼不說一聲?”他慢輕地,重複一遍問話。

眼內浮起淡淡薄霧,她咬唇:“你昨日去玩關撲不也沒說麼。”

白世非氣極反笑:“我沒說?你倒問問,這裏的人有誰不知道昨兒我在哪的?”

她別過臉,拒絕再出聲。

“我問你最後一次,為什麼,不說一聲?”

尚墜眼內霧汽漸濃,直將下唇咬得泛白,卻就是不答他的話,隻帶著水汽的眸光斜斜掠過侍立在他身後不遠的白鏡。

白鏡被她看得一驚,有些懵然,眼珠轉了轉後,臉色忽然變得煞白,腦袋幾乎垂到胸前,這微小動作卻沒有逃過始終安坐一旁的莊鋒璿雙眼,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

白世非擱在案上的手已在長袖裏握成青筋隱現的拳,自己已經這般低聲下氣,問過三番四次,她卻還是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前拒不作答,失去理智地想,索性現在就將她一把掐死,從此他一顆心可以一了百了,再不需費盡心思苦苦追求,也不需在艱難追上之後,還每日間把她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那般擔驚受怕。

寒刃一樣的目光盯著她臉,看來不教訓一下她,以後還是不會長記性,即使他對她再喜歡,也不能縱容她這般大剌剌地挑戰他在這個家裏的地位和權威,薄唇微掀,白世非一字一句道:“邵印,請家法。”

莊鋒璿臉上終於掠過一絲恍然,輕喚:“世非——”

還沒待他把話說完,慘白著臉的白鏡已經躬身上前,又急又悔地道:“公子,都是小的該死!”

白世非薄如寒霜的眼,從她始終不肯看他的委屈得淡淡紅了的眼眶上收回,掃過跪在麵前的白鏡,蹙眉,與她異口同聲拋出一句:“不關你的事。”語罷微愕地轉過頭去盯著她,一時不能理解她不合常理的說話。

然後便接收到莊鋒璿提點的眼神,低首再看向白鏡,白世非的臉色開始微微漸變,全身發僵,以致連聲音都已變得異樣生硬,“說,你怎麼該死了?”

“今……今兒早上小的和大家夥說起,說……說公子昨天玩關撲手氣之旺無……無人能比。”

已撲聲跪倒的白鏡此時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想自己給自己狠狠掌嘴。

一貫以來,他每次跟著白世非出去,回來都會把白世非在外麵的事跡添油加醋地給仆人們描繪一番,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看那些小子們聽得羨慕不已,他眉飛色舞得一時忘乎所以……忘了今時已不同往日,府內多了一個尚墜姑娘……

“就這樣?”白世非定睛看他。

“還……還說公子去了歌……歌館。”

白世非抬首看向尚墜,薄薄的櫻唇已被她倔強地咬出血絲,長睫四周水汽縈繞,卻強自控製著一眨也不肯眨。

“然後?”他問,心裏慢慢浮上恐懼。

“還說……說公子贏……贏到了一個叫……叫價三千兩的歌姬。”

“還有沒有?”白世非抱著明知不可能的一線希望期待白鏡就此打住,接下去什麼都再沒人知道。

可惜,他的希望馬上就被白鏡出口的說話無情毀滅。

“還……還說了那歌姬坐……坐在公子的腿……腿上喝酒。”

他幾乎已經看見在她下睫漸漸凝成的半粒淚珠,絕望不已:“完了沒?”

“還……還沒……還說了主子把……把那歌姬安……安置在了別館……”白鏡漸說漸低,最後不敢成語。

屋裏所有人,除他自己之外,都一臉譴責地看著他。

白世非垂首,看向麵前額頭已貼到地麵、大滴冷汗正沿著頰線滑下的白鏡,心想不知一腳能把他踢出多遠。

“昨夜裏,那個安置在別館的歌姬。”他望向尚墜,卻是對白鏡逐字逐句道,“本公子是連人帶屋送給了趙家少爺享用,隻領著你和飄然一道去了他府中喝酒,我想,這一點,你應該不會獨獨落了沒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