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鏡通傳下去要闔府出門遊池的翌日,晏迎眉、夏閑娉和興奮得幾乎夜不寐寢的張綠漾都早早打扮停當,聚集一堂,當白世非獨自飄然而至,眾人無不一怔。
張綠漾心直口快,率先便問:“世非哥哥你不是一向和莊大哥形影不離的嗎?怎麼隻得你一個人,他不去嗎?”
白世非笑道:“他今兒有事,去不了。”
這時邵印匆匆進來,遞給晏迎眉一封信:“大夫人,才剛送來的。”
晏迎眉愣了愣,心裏奇怪會是何人,拆開一看,眉頭動了動,笑笑將信折好放進袖中,對白世非歉然道:“是我娘捎來的家書,我需得回她幾行字兒,就不隨公子出門了,你且和兩位妹妹玩得盡興。”
白世非也不勉強,隻點了點頭,眸光掠過她身後的尚墜,轉身時唇邊飄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痕,與夏閑娉和唧唧喳喳的張綠漾出了前廳,一列十人的跟班在早已候在門外,聲勢浩蕩,起轎而行。
清靜下來的廳中,一直半垂眼瞼的尚墜抬起頭來,對晏迎眉道:“夫人和老爺可還安好?”
晏迎眉掩唇一笑,沒有應她,隻喚住欲行禮退出的邵印:“大管家,麻煩你備兩頂尋常小轎,我要出府一趟。”
“是,小的這就去辦。”
尚墜疑惑不解:“你要去哪兒?”
“等去到你便知道了。”
不會兒,兩頂藍布小轎從後門出了白府。
卻說白世非、夏閑娉及張綠漾一行在金明池南岸池門的牌樓前下了轎,在眾多仆婢的簇擁下漫步進去。
岸邊花蝶柳鶯,碧波蕩漾,放眼遠眺,往西百餘步處是臨水殿,再西去不遠便是仙橋,橋麵架有三座漆朱欄幹、精刻雁柱的飛虹,橋的盡頭是池水深處,水上建有五殿相連的寶津樓,雄鑾傑閣,瓊台玉宇,景致煞是宜人。
前方一座船塢碼頭,池水在青石平整砌就的堤下尺餘處拍湧,靠岸停泊著大大小小遊宴所乘之舟,最氣派的那艘分前中後三廂,兩側圓柱擎天,回廊寬大,華門花窗,翹簷上精雕的龍鳳仿佛展翅欲飛。
“哇!世非哥哥,這船是不是我們的?真好看!”張綠漾興奮地拽著莫言,對白世非歡聲叫道,一見他點頭,馬上迫不及待地排開眾人,欲要搶在第一個登上去。
白世非啼笑皆非:“你小心一點,可別掉到水裏。”
“我才不會——啊——”驕傲十足的答話還未說完已腳下一滑,張綠漾失聲驚叫起來,旁邊白世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肘,將險往水中栽去的她扶穩在岸邊。
“早叫了你不要著急。”他取笑。
“嚇死我了。”張綠漾驚魂落定,後怕地拍了拍胸口,回過神來才要繼續上船,不意眼角收入夏閑娉臉上的微妒之色,她眼珠一轉,忽然向後一倒,整個人靠入白世非懷內:“哎呀,世非哥哥,我頭好暈。”
翹起的蘭花玉指按在眉上額間,擋去夏閑娉的視線,卻向另一邊的莫言得意地眯了眯左眼,惹得莫言當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夏閑娉的臉容變了變。
白世非哪裏看不出來張綠漾的小把戲,隻但笑不語,對身邊夏閑娉稍縱即逝的惱容也仿如絲毫未覺。
不過是一眨眼,夏閑娉已換了笑顏,走上前來,輕拉白世非的衣袖,嬌滴滴軟柔柔地叫了聲:“公子……”語氣仿佛幽怨悠長,又仿佛撒嬌不滿,嗔怪他怎地如此偏心,獨獨撇下她一人。
白世非正待回話,忽覺張綠漾全身一僵,臉上驟露恐慌之色,他的眼風沿著她望定的方向瞥去,一道高大的青衣背影隻閃了閃便沒入洶湧人潮,頃刻間已消失不見。
“哎呀呀,白公子!這麼巧!你今兒也來遊池?”一船之隔的另一條彩舟上,從船艙裏走出一位身穿錦緞的中年人,站在船舷向白世非深深作揖,“我說外頭的聲音怎地那般耳熟,忍不住出來一看,沒想到還真讓敝人遇上了公子,俗話說相請不如偶遇,公子何如屈尊過船一聚?”
白世非笑吟吟地還禮:“孟老板客氣客氣,小可想上門拜會孟老板很久了,隻苦於前陣子一直奔忙在外,這不才剛回來,又被家務雜事纏得分身乏術,孟老板請稍候,我交代幾句,馬上就來。”
回首對夏閑娉和張綠漾笑道:“孟老板是白府生意上的重要客人,本來有樁要緊的營生早應與他好好談一談,隻是最近他與我兩人都忙,時光湊不到一塊兒,難得今日在此遇上,我這下過去估摸一時半會回不來,你們倆結伴去玩吧,我便在他的船上等你們。”
夏閑娉臉現失望之色,白世非言之鑿鑿要談正事,她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垂了首,眉梢眼角處有些傷情,一旁張綠漾仿佛心不在焉,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白世非將兩人送上船,又仔細叮囑眾家仆務必保護好二位夫人,目送遊船往池中駛遠了,才對白鏡道:“都安排好了?”
白鏡應了聲是,跟隨他往孟老板的彩舟走去。
孟老板仍立在船舷等候,與白世非又相互見了回禮,一前一後進入船艙,門扇緊閉處,隻見內裏案邊已閑閑倚坐著一人,另有一人含笑侍立在側,可不正是趙禎和任飄然。
彩舟慢慢向池中駛去。
抬著晏迎眉和尚墜二人的藍布小轎從東大街向西一路直行,過了西大街和金梁橋街,穿過都亭西驛附近的萬勝門,直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最後到達金明池池北岸邊,這一帶由於景致不佳,荒於修葺,由此人跡罕至。
兩人下得轎來,便隻見池邊泊著兩艘看上去並不起眼的畫舫。
尚墜皺眉:“你來這裏作甚?”
晏迎眉臉色微紅,指著其中一艘畫舫:“鋒璿在這船上等我,他有事要與我商量,你是隨我一同上去——”頓了頓,轉而指指另一艘船,“還是到那上麵等我?”
尚墜搖頭:“你去吧,我便在這岸邊走走。”
晏迎眉遲疑了下:“別晃蕩太久。”
尚墜點了點頭,這會兒白世非正領著二夫人三夫人在南邊遊池,萬一不小心被人認出晏迎眉與她的身份,驚見白公子的大夫人竟獨自在北邊的荒山野地中出沒,不知會惹出怎樣的閑言碎語。
由是在晏迎眉上了船後,她也上了另一艘船。
船上隻有一個船夫,見到她,恭敬地請了禮。
兩條船一前一後往池水深處緩緩劃去。
尚墜靜默地倚著船舷,漫無目的地看向遠方,岸邊樹林幽蔥,水麵隨處可見野生的朵朵蓮荷,遠處隱約也有遊船搖來,思緒飄忽中憶起前人的詩,春渚連天闊,東風夾岸香,飛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長,遠岫分蒼翠,微波映渺茫,此身萍梗爾,泊處即吾鄉……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覺臉上濕濕的,風過時打了個寒噤,人從恍惚中驚醒,抬手抹了抹,還以為是久已不曾流的淚,原來卻是天空飄下的雨絲,沾頰成灰。
抬首望向陰鬱無邊的蒼穹,在這空曠天幕下,世上唯獨她自己陪伴自己,胸口慢慢被如愁的細雨挑起了一抹酸楚,似輕輕微微地縈繞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酸澀不堪,卻遏止不住,與眼前雨絲一同漸長。
前方的彩舟在細雨紛飛中漸劃漸近。
倚在船舷的她依然一動不動,任由雨水打濕發絲和衣裳。
心裏的痛楚一旦發了芽,便如蔓草蓬蓬地滋生,那一刻茫然中有個念頭,想就這樣放任一場,就這樣痛痛快快地淋一場,不管不顧地哭一場,然而壓抑過久的心緒似已習慣了無時無刻的強忍,最後也不過是趴伏在船舷上,任淚水在已濕透的臉上無聲滾落。
池水因風泛浪,船身震了一震。
然後有人在她身邊輕輕喚道:“小墜。”
她抬起頭來,看著立於眼前的白衣身影,仿若如同夢中。
那張小臉上太過清晰的淚痕和淚眼中不能置信的驚然淒惶,讓白世非覺得心碎。
他一把將她擁入懷裏,緊緊抱住,連說話都啞了:“我喜歡你,我隻喜歡你,我發誓!小墜,我隻喜歡你一個,其他人我通通不要!”情急之下已不懂擇詞,隻不住地一遍遍重複又重複,我喜歡你。
她蜷縮在他的臂彎裏,很想很想問一句,為什麼他會在這裏,為什麼他沒有陪他的二夫人三夫人遊船。
明明很想問,卻知道自己不會問出口,她怕,怕一說出來就會泄露深藏已久的心事,怕自己會忍不住流著淚求他,以後可不可以別再在餐案上和那兩人你儂我儂,更怕他在給了她刻骨銘心的承諾後,不久就身體力行殘酷無情地推翻……
擱在他肩上兩隻緊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發抖,最後終於承受不住他嘶啞而急切的低低訴說,心扉在苦苦撕扯中痛徹百骸,她崩潰地半張開手指,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在他懷中放聲嗚咽出來。
水間烏鷺遙
白茫茫的雨幕鋪天覆地,江麵浮煙織霧,雨珠連綿撇破水麵的密急之聲和潑打在船頂簷篷上的敲擊聲融合在一起,時緩時急,時高時低,偶有勁風從遠方掠波而來,籠罩在雨霧裏的畫舫便往蒼茫深處漂移。
外觀看上去不怎麼樣的舟舫,艙內卻甚為闊落,布置得異樣雅致精細,綺窗花影,曲屏深幌,臥榻髹光描金,鏨飾如意祥雲,盈寬有餘的榻案中間擺著棋盤,橫屏邊上閑置著青紗連二枕,荼蘼和木樨花的陰香從枕囊裏時隱時現地飄出,淺若似無之間幽幽暗縈一室。
為了避免著涼,在白世非的哄說下,任是尚墜連番推搪,最後也還是羞赧於色地被他褪下了半濕的綠羅裙,隻著白絹中衣,低低垂著首,安靜不語地坐於榻沿。
白世非把自己的外衣也脫下晾於一旁,又把頭頂的嵌寶紫金簪拔下,解了雲紋織錦縛帶,烏黑長發如瀑飄蕩而下,墜落時有絲絲繚於容顏頰邊,襯著朱唇皓齒,玉額清眸,俊美不可方物。
他走到尚墜跟前,俯首去遷就她抬起的黑瞳,低頭之際密雲似的發絲瀉肩而下,拂落在她疊掬於膝的雙手掌心,兩人視線交纏,情眸盎然生波,他微一傾身,抬手去解她的發髻,拂掃在她手心的發尾便如細絲一樣拉滑過她酥酥麻麻的指尖。
那樣的觸感讓她沒有多想,順勢以指輕纏於他的青絲發間,這自然而然的動作惹來他低低輕笑,她臉一紅便鬆了指,然而在她收回手之前他已飛快將她輕輕捉住。
把她的一釵一珥卸下,長指輕柔捋過,刹那間她也與他一般鬢發如雲。
“小墜……”他含情低喚。
她布滿紅暈的小臉略略向他側了側,卻不敢直視。
他又低笑了下,那笑容還沒展開,已然消失在她的櫻唇間。
已許久不曾的親昵讓她失措微慌,不安地輕掙了下。
白世非慢慢鬆開她,直起身子,唇角略翹,凝視著她俏紅的小臉,那緊張神色讓他莞爾的眸波蕩起柔情,轉頭看見榻上棋楸,清眉向鬢角斜飛,對眼前人道:“來戰一場三尺之局?”
尚墜抬起睫來,眸光與他相接片刻,再移到十九路縱橫交錯的棋楸上,一時好勝心起:“來便來,怕你不成。”
白世非坐到她對麵,執過白缽,手掌往棋楸上一比,示意她先行,笑道:“拿點什麼作注的好?”
尚墜剜他一眼:“你便認定必能贏我?”
掂起一枚黑子按在棋盤上。
白世非笑顏不改,抬起的手沒去拿棋子,卻是伸到對麵,握住她空閑的另一隻手,在長袖疊繞下與她五指輕輕交扣,然後才以左手執棋相應,順口與她說起閑聞逸事:“契丹有個叫妙觀的女棋手,棋藝十分高強,但生性矜持,不苟言笑,所以一直無人敢高攀。”
尚墜好奇望著他:“後來呢?”
“後來蔡州出了個年輕人叫周國能,他從小愛下棋,又曾得老道指點,年紀輕輕便已聲名大噪,從家鄉一路遠遊至汴梁,始終未遇敵手,其後便前往契丹境內,想尋求能與他匹敵的對手。”
“他是不是在契丹遇上了妙觀?”
“沒錯,這國能初見妙觀,驚豔得魂飛天外,然而那妙觀卻對他不假辭色,他便在妙觀授徒的棋肆旁邊賃了間屋子,掛出一塊招牌,上書‘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尚墜掩嘴:“妙觀看了可不得氣死。”
白世非也笑:“正是如此,妙觀看他這般尋釁,便想與他比個高低,但她生性謹慎,先派了棋肆裏第一高徒張生去與國能比試,不料那張生被讓先行三子,最後竟也還敗北而歸。”
尚墜驚訝:“看來那妙觀也不是國能的對手了?”
白世非點頭:“她自覺勝不了國能,便私下托人許國能一點財物,希望他在比賽中讓她,誰知國能卻提出要以娶她為交換條件,妙觀無法可施,唯有同意。”
尚墜興趣大增:“國能可真個讓了妙觀?”
“讓了,他在觀賽的眾人麵前輸給了她。”
“那妙觀可有嫁他?”
“沒有,她出爾反爾,隻讓人送去五兩黃金作為謝禮。”
尚墜惋惜搖首:“這二人若能締結成事,倒不失為一樁良緣。”
“還有下文呢,後來國能在契丹也出了名,時時被王公顯貴邀去對弈,一次酒酣之餘,眾人評論起時人棋藝,說到妙觀時,國能大為生氣,告之在座眾人,他之所以輸了那場比賽是因為如此這般。”
“也難怪他生氣,妙觀確實對他不住。”
“貴人們便把妙觀招來與他重賽,國能以她曾付的五兩黃金為注,妙觀匆忙間沒帶注金,在高官貴族的施壓下,隻好接受國能提出的以她為妻這一條件作注,結果國能連勝她兩局,後經幽州總管裁定,擇日迎娶了妙觀為妻。婚後兩人的感情倒是極為要好,經過國能的點撥,妙觀棋藝也更進了一籌。”
尚墜輕笑:“果然是世事如棋,這二人兜兜轉轉一回,最後還是成了夫妻,那前因後果也傳為了佳話。”
白世非執起與她交握的手,望定她的笑容,輕聲道:“毋需一年,你與我也會成為開封城裏的良緣佳話。”
尚墜垂下眉睫,臉上笑痕漸隱,他陪她不著邊際地絮絮細語,全因都知道難得一聚,那個她不願不想接觸的話題,他也就刻意避開,而今乍然再度提及,語氣那樣輕,仿似隻是不經心搭了一句,然而語調之間透出的執著卻如同在向她陳述,他的承諾從無變改。
心頭感動與酸澀齊湧,她定定俯視著棋盤。
艙外雨勢早已轉弱,隻是綿綿不絕,打在江麵碧綠的荷葉上,發出一種跳躍著的滴滴答答聲,仿佛是誰不經意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古琴琴弦,幽然中帶著無人能解的一絲寂寥。
兩人俱默不作聲,隻聞棋盤上間或嗶剝一響,玉子聲乾,紋楸色淨。
見可知難,步武來還去,這小小一方棋盤,總被人寄世情寓天下,置身其間,或受困而進退不能,或殺戮而破出血路,稍有不慎,盤上隻是一局全輸,盤下卻可能搭上身家性命。
天色陰沉,茫暮愈暗,漿聲搖萍碎影,畫舫淩波漸漸靠岸。
白世非手懸於空,半晌,卻是落子回缽,然後在倏忽間將她的細頸勾下,以唇印了上去,袖肘下棋子被拂得大亂,這一回她沒有抗拒,起初對他隱隱的焦慮有些無所適從,慢慢便含怯回應,他直接一手推開棋盤,將她收納入懷。
棋子撒星滑下,如黑珠白翠滾滿一地。
榻上那雙緊擁的身影密不可分,共藏多少意,不語兩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