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聞當羨歎
疏月庭裏晏迎眉見到真明也是十分高興。
盞茶過後,真明道:“實在罪過,貧尼西遊已久,歸來後方得知小姐所托之事,趕緊到汴梁來安排妥了,特地前來知會一聲。”
晏迎眉聞言喜出望外,起身就行大禮:“迎眉拜謝師太。”
“你們在說什麼呢?”尚墜不解,為何好像有事瞞著她似的?
晏迎眉看了真明一眼,笑著對尚墜道:“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趕明兒我再和你細說。”
真明隨意打量著房中擺設,目光不期然落在尚墜隨手擱於案台的玉笛上,霎時驚“咦”一聲,眼露祈盼之色,便連說話也帶起一絲急切:“墜兒,快,去把那笛子拿來我看看。”
尚墜雖不明她因何異樣,還是乖巧地去取來。
真明接過笛子,前後左右細看一番,在指間一旋舉至唇邊,幾根手指搭上笛眼,輕輕顫按,就聽聞房中飄起極其清綺瑰麗的奇異之音,使人在刹那間不由自主地覺得愉悅,內心的舒服無法形容。
尚墜驚歎:“這是什麼曲子?我竟聽也不曾聽過。”
真明放下手中笛子,久久看著它,先是搖了搖頭,然後不自覺又失笑起來,最後長歎一聲:“世間萬事果有天意,竟讓貧尼有生之年能親眼見到這管問情笛。”
“啊?它叫問情笛嗎?”
“這笛子出自兩百年前江湖上一對有名的神仙眷侶。”真明把笛子還給尚墜,將一段武林典故向兩人娓娓道來,說著梵問天是如何為柳還情歸隱山林,又是如何奪來寒玉玦為她雕了笛子。
晏迎眉聽得入神,忍不住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兩人百年歸老,一次機緣巧合,問情笛落入了以製造機括聞名的巧聖張天工手中,張天工覺得這寒玉玦已是至寶,問情笛更締造了傳奇,不如他也加點什麼上去,同樣留個萬世之名。”
“由此他千方百計覓來世間罕見的冰蠶,此蠶需用霜雪覆蓋方能作繭吐絲,所產之絲長一尺,色五彩,以此織就的穗帶入水不濕,入火不燒,他的機括便做在這穗帶上鵓鴿蛋大小的絲紈中,在紈球的底部獨有一小截如發絲般纖細的金線,隻要拈著它往左右各輕輕撚旋三周,看上去密合無縫的紈球便會打開。”
尚墜好奇地依言而為,那小紈球果然像花兒一樣無聲綻開,成精巧的六瓣五彩坐蓮形:“真有趣——哎,這裏頭還有東西!”她驚叫,隻見紈球裏藏著一張折疊成方寸大小的蠶絲箋,以及兩粒極小的淺綠色晶瑩藥丸。
一旁晏迎眉已看得呆了。
真明把絲箋取出,輕柔展開,臉上露出無限歡喜之色。
“這便是我剛剛吹奏的問天還情曲,從前沒教你是因這譜我也知之不全,相傳柳還情是在問情笛雕成後作了此曲,在她與梵問天過世後張天工隻得到了笛子,曲譜卻另外落入醫術高明的女醫仙徐回生之手。”
“那巧聖和醫仙兩人,一個擁笛,一個得曲,都覺得不能兩全是件心頭憾事,有一年寒食清明,兩人不約而同都上了萬泉峰憑吊仙逝的問天還情,經此巧遇才得知,原來另一樣東西就在對方手中,已屆中年的二人原都抱有終身不嫁不娶的想法,誰知道此次邂逅竟然互生情愫,也從此雙雙歸隱萬泉峰,再也沒有返回塵世。”
“由於冰蠶乃世間劇毒之物,張天工捕蠶時曾一度中毒,雖然他憑借深厚內功遏製住毒力的發作,卻一直無法完全清除,後來為了醫治他,徐回生窮畢生醫術煉成可解天下百毒的聖仙丹,這兩粒小丸想來便是了。”
尚墜聽得心馳神往:“真讓人豔羨。”
“在巧聖和醫仙歸隱之後,武林中流傳出了一種說法,隻要擁有問情笛便可遇見命中愛侶,此生定能長宿相飛,白頭至老,傳說中的問情笛自此成了武林中多少有情人夢寐以求的聖物。”
“師太怎地如此清楚這中間典故?”晏迎眉奇問,按說既是武林中事,應沒哪一出是博古通今的莊鋒璿所不曉得,但也未曾聽他說得這般詳盡。
“在那萬泉峰的峰腳下原有一座尼庵,庵裏主持正是貧尼的太師祖,有一日她醒來時發現桌上多了一支笛子,一封信和一本醫譜,原來巧聖和醫仙也到了百年之時,不想這笛子在他們逝後就此失傳,但又不想這件奇珍引起武林中人的血腥爭奪,故而留書說明過往因由,把笛子托付給了貧尼的太師祖,太師祖一直保管著這支笛子直到去世,隻是在她圓寂那日問情笛離奇失蹤,從此如泥牛入海,百多年來再沒了消息。”
“貧尼的師祖當初曾聽太師祖吹奏過問天還情曲,隻是太師祖沒等得及她從外地趕回來見最後一麵便已圓寂,而問情笛也隨之消失,後來師祖憑記憶默出一小段曲譜,就是貧尼才剛所吹奏。在太師祖去世後,傷心自責的師祖也離開了萬泉峰,後來在壽州落腳,自立門戶,收了貧尼的師父做弟子,十多年後師父雲遊到開封,又在此建了無心庵,這些都是師父她老人家臨終前所告知貧尼。”
尚墜隻覺蕩氣回腸,心念念向往,徹底忘了那管傳奇的問情笛此時就握在自己手中。
真明卻問了:“這笛子你們是從何得來?”
晏迎眉笑看尚墜:“聽見師太說了沒?白頭偕老,長宿相飛。”
尚墜臉頰大紅,不去理她,隻對真明道:“是白公子從宮中帶回。”
她神色之間若隱若現的小女兒窘態惹得真明莞爾:“便是才剛那位傳說中財勢傾城的年輕人嗎?”倒也真如傳聞所言那般儀表俊絕,氣宇非凡——怎地好像有些兒不對,真明皺了皺眉,定睛察看尚墜眉目,不覺臉色微變,沉聲道,“把手給我。”
尚墜一怔,繼而便垂下眼睫,慢慢抬手上桌。
真明以三指搭上她手腕,於寸口切脈。
“怎麼了?是不是我生病了?”見真明把好脈收回手後卻不說話,她便低低道,“難怪最近總是覺得氣喘氣虛,稍微做點什麼活計,不過會兒就已乏力得想坐下休息。”
真明定睛看著她,睿目閃過一縷光,片刻之後,才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大礙,隻是有點兒血虧氣滯,我開兩張方子給你調養一下。”忽地目光一凜,側首陡喝,“什麼人?!”手中茶杯如白光激射,破窗而出。
說時遲那時快,窗欞外暗影一閃,有丫頭飛快奔至門邊,廊道裏已空空如也。
真明緊蹙眉頭,不想這府裏居然臥虎藏龍:“他何時來的我竟不知。”
尚墜和晏迎眉吃驚地麵麵相覷,第一個便想到莊鋒璿,但他已因事出府好些天了,一時再想不出可能會是誰來。
晏迎眉召人擺上文房四寶,真明開好藥方,待小丫頭陪著尚墜出門往藥房去後,真明臉色凝重,仔細問及尚墜和白世非之事,晏迎眉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她的疑問一一詳盡作答。
真明聽罷,沉吟了良久,最後方道:
“其實貧尼還有一事,昨日到汴梁之後,不知為何覺得心神不寧,便在山上焚香卜了一卦,卦象顯示西方日辰衝克,交重阻滯,當時還不明所以,今日到這府中一看,方明白卦象所示正是墜兒棲身之地,貧尼原想把她帶走留在身邊,但今日看她身子卻不宜奔波,隻能作罷,還勞小姐在離去前代貧尼小心看顧著她。”
晏迎眉一驚:“以師太道行,難道也不能破解嗎?”
真明搖了搖頭:“此卦鬼煞傷身,凶險之至,恐她年內必有大劫。”
晏迎眉憂心道:“既是如此我今年便不走了,隻留在這府中陪她。”正好她打算離開一事也瞞著尚墜,還未曾提及。
“這且不必,萬物皆順天而行,應運而生,福禍所依,無非造化,阿彌陀佛。”
今人何乖張
在晏迎眉的安排下,真明在白府裏說了幾日禪,餘暇尚墜陪著她在府中各處觀賞亭台樓閣,或學吹新曲,或遊園閑話,期間見她再沒提起要帶自己同走一事,便也默聲不問。
這日午後,兩人往林苑而去,經過第一樓時尚墜輕聲介紹:“這裏頭便是白公子的寢居之所。”
聞言真明的目光往庭院裏掠了掠,這一看卻頓了腳步,神色似極其意外,轉身便往拱門走去,打算進去看個真切。
沒想到她臨時起意,尚墜阻攔不及,連忙跟上前,“師父——”
那廂真明已被護院攔下:“這位師太請止步,第一樓不允女子入內——”
“都下去,不得對師太無禮。”一把帶笑溫聲斜插進來,白世非的身影出現在花廊下,眸光恰恰迎上急步過來的尚墜,星眸深處因乍見久違的她而漾起微波,似柔腸無聲百轉,又似相思已在紅塵中走了千年。
眼前人依舊是一身錦緞勝雪,白衣風流,樺木般挺拔的頎秀身形,頭頂上一支冰淨無絮的玉簪別著密黑發髻,三指寬的抹帶一根飄垂在背後,一根長墜胸前,因風輕舞的帶梢飾著亮藍描銀的精致華繡,嵌寶雲紋繡帶環出窄條修腰,膝下衣擺迎風微微飛起一角,悠然露出底下的白襪錦鞋,說不出恁般華貴優雅。
尚墜失了失神,隻短暫瞬間,便已將臉別開。
白世非朝真明拱手,笑道:“奴才們不懂事,還請師太莫怪,隻因這樓裏擺了個破什子陣法,有少許禁忌,故而鮮有女子出入,隻不過依小可看來,師太乃佛門中人,菩提樹下四大皆空,又焉有男女之別?師太這便往來裏請。”轉頭又吩咐白鏡,“你好生陪師太到處轉轉。”
白鏡連忙應是,跟在道了聲謝後就不客氣地往裏走的真明身後,臨去前給杵在院門入口的幾尊門神暗暗打了個眼色。
幾名護院先是發愣,而後便留意到了主子的眸光始終隻停在一個人身上,終於領悟過來,趕緊接二連三找借口溜了開去。
很快垂花門邊便隻餘下兩道一步之距的身影。
尚墜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那樣冷冷地低垂著頭對白世非不理不睬,也還能感覺到他溫熙的眸光始終沒有片刻移開。
“小墜。”他輕喚。
她沒有應聲,便站在那裏不動,過了許久,才瞥他一眼。
難能得見伊人一麵,他聲柔如水:“不氣了好嗎?”
這回她有了反應,卻是將身子背過去一些,對他的說話仍舊聽而不聞。
凝視她的側影,他無聲微微笑開,有情緒便好,與她的這些小脾氣相比起來,他心裏真正害怕的是哪一日她無緣無故就不再惱他了,眸光落在她別於腰後綬帶的玉笛,不覺想起許久以前,他與她初次交談的那日清早,曾惡意取走她的桂花。
那時送她這管笛子,便是借口還奪花之情。
唇邊笑意因了回憶的美好而蕩開漣漪,無邊溫柔的語聲中更帶了一抹蜜甜:“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怎知道你會吹笛?”
她垂低的下巴動了動,仿佛想抬起,最後始終還是沒有。
“因為你到我家來的第一天夜裏,跑到水榭中吹曲子的時候,我就在那湖邊坐著。”頓了頓,仍是得不到她的回應,他也不急,依舊隻喃喃細語,“你信嗎?我夜夜都在芙亭裏等你,隻是一夜又一夜,你始終沒有來,總是隻得我一個人……我好寂寞。”
她的密睫輕輕顫了顫,眉目間有絲迷離的哀愁,似也被他勾起了回憶而心間酸澀,又仿佛有些緊張,這樣傾訴心事的他是她從未曾見過,她不安地把身子再轉過去一點,不願被他看見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墜。”他再次滿含柔情地輕輕吟喚。
好一會兒,她才不情不願地,低應了聲:“嗯?”
“再吹一回曲子給我聽聽好嗎?”他軟語央求。
她輕咬下唇,因為始終不肯回頭,所以也就沒看見蘊藏在他眼內與溫柔語調極不相襯的浮幽星芒,自我掙紮了良久,終究還是狠不下心拒絕他楚楚可憐的請求,她勉強開口:“你想聽什麼?”
眼底笑意再藏不住從俊唇躍上眉梢,膩語銷魂:“你喜歡我。”
“哪有這首曲子——”一怔之下脫口而出的瞬間終於反應過來,當下大怒回身,瞪視他的黑瞳裏似要噴出火來。
明知再不收斂下一瞬她可能會撲上來殺人,他臉上笑容卻還是抑製不了完全蕩開來,心底快樂絕倫,便收也收不住,在她爆發之前,他朝她柔聲輕道:“小墜,我真的愛死你了。”
一腔烈火當場被他的說話噎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憋得她幾乎窒息。
“墜兒——”兩人身後傳來一聲叫喚,真明從裏間出來,凝眉思索著什麼,臉容之上隱見一絲意外喜色,又還有些未能盡然堪破的困惑,從而忽略了眼前一對小兒女之間的暗波流動,過來後徑與白世非合十告辭,對尚墜道,“走吧。”
尚墜勉力回複鎮靜,再也不看白世非一眼,隻行近真明身邊。
身後卻傳來白世非的兩聲帶笑輕咳,仿佛意猶未盡,急欲喚她回一回眸。
尚墜惱得緊緊擰住腰間綬帶,隻恨不能此刻指間死絞的是白世非那張仿若偷腥得逞而惡劣之至的笑顏。
旁邊真明兀自沉浸在思緒當中,自言自語道:
“正東貴人六合盤,主紫火吉慶,正西九字天柱扣,破綠木三煞,正南龍龜銅葫陣,化白水貪狼,正北古帝七星錢,解赤金破軍,中宮位三十六眼天珠,鎮黑土病符……五方龍神以貴人居首,乃至尊之辰,六合聯奎加上潤甲生幹,既濟成功,此陣看去不但催財旺勢,趨吉避凶,難得的竟似還蔭佑子孫……也不知擺陣的是何方高人。”
尚墜聽得茫然:“師父說什麼呢?”
真明定了定神,慈愛地看著她,連日來的憂色似略略化淡了些:“沒什麼,為師隻是在想,世間事以是因緣,經百千劫,業果相續,正所謂種何因者,是何果報。”
禍有其因,福有其源,聽那侍童話中意思,仿佛白家公子是為了這小丫頭才請人擺下的陣法,這原本的無心之舉,卻可能為他白家帶來意外的福德……但願真能如此。
看尚墜似懂非懂,真明和藹微笑:“你便謹記,以後那玉笛不要離身。”掩下眼底未盡然散去的一絲隱憂,她不再多說什麼。
鴛鷺相期遇
不幾日,真明終於在尚墜的依依不舍中辭別而去。
在她離開之後,晏迎眉卻像是受了點化,開始茹素吃齋,早晚都去佛堂誦經,如此一來,尚墜更終日待在疏月庭裏,甚至晏迎眉以她身體不適仍在吃藥為由,仍舊禁止她晚上再去湖中吹笛。
然而問天還情曲還是引起了尚墜極大的興趣,這日清早,趁著晏迎眉和院子裏眾人還沒起身,她偷偷取了笛子,自去無人的林苑裏練習。
在白府宅院的另一邊,偏廳隔壁的書房裏,仆人如常打掃過後,前往各管事房把上一晚已準備好的賬冊、庫本和錄簿搬來放在案上,隻等白世非用完早食過來批閱,都安置妥當後奴仆們陸續離開,隻留下一個小廝在準備茶點和筆墨。
便在此時,夏閑娉恰巧經過書房門口,不意往裏看了看,仿似覺得一早也無所去處,由此信步走進房來。
先前已有過幾回,她在白世非結束與眾管事的早議時到來,為他斟茶研墨,陪他批閱賬本,故而書房裏的小廝也習以為常,向她請罷安後繼續做事,留她自個兒在房中轉悠。
夏閑娉沿著牆上的字畫觀賞過去,一路走到書案後頭,無聊之下,隨手打開桌上賬本,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直到一旁專心研墨的小廝放下手中墨錠,往門外張望了眼,想是時辰已至,白世非和管事們就快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