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至本月初為止,白氏屬下的金銀交引鋪已經把京兆、大名、真定、鳳翔、漢中、江寧、江陵七府過半鹽鈔收入囊中,接下去我便要控製兗、鄆、青、陳、許、亳、襄等二十一州郡。”
聞言她駭然動容,這豈非是變相地想掌握朝廷除貢賦之外的最大財庫入脈?翻過身來,她不無擔憂地看著他:“你這麼做,是要與朝廷抗衡麼?”
他不以為意地彎了彎唇。
榷貨務給錢五貫五十文買入鹽鈔,為平市估,且以鈔引所載的六十貫對外貨出,白氏便定價六十貫二十文暗中收進,由此不管官府從市麵買回多少,自有一些與主事官員關係密切的鋪戶為獲利而從中大量轉出,最終還是會流入白氏手裏。
不枉他花了三個月精心設計,不說這官營買鈔場,便劉娥身邊的左輔右弼,也等著被他一一踢出局罷,什麼大宋朝廷,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粒大了點的螞蟻,需要稍微費點力氣才能捏死而已。
為免驚嚇到她,他不再多說,唇沿安撫地輕慰她耳畔:“你隻管養好身子便是了。”
闔目低噥了聲,對於他的事,她便想擔心也無從入手,睡意襲來,不自覺挪了挪身子窩往他懷裏。
唇邊笑痕漣漪,眼看著她慢慢睡熟。
截流國庫銀餉之後,下一步,該是著手奪取兵權了。
此生他不會讓懷中人兒再次遭受被人投毒之苦,在他白世非的頭頂之上,絕不容任何威脅的存在,就算有也隻能是——乾宇玄黃,朗日青天!
春意未閑了
到過浣珠閣,宿過飲綠居,最後白世非又去了疏月庭。
消息一早傳出後,浣珠閣中能摔的東西全被摔了,昭緹瑟縮在一角,眼看著滿地狼藉,既不敢出聲勸解,也不敢貿然收拾。
夏閑娉衣鬢散亂,臉容憤懣而陰狠。
費盡曲折終於打探清楚,一切真相大白。
難怪當初白世非會一再拖延婚事,難怪在那丫頭把棋輸給自己後,一直待自己客客氣氣的他會一反常態地到浣珠閣來,難怪那丫頭在這府中地位超然得全不像丫頭的樣子,還以為她是仗著晏迎眉的高看,不曾想——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夏閑娉慢慢在一張椅子裏坐下,目中恨意愈積愈濃。
昭緹戰戰兢兢地挨上前來:“小——小姐……那、那以後……”
“以後仍舊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尤其是在疏月庭那幾個賤人麵前,你別給我露出端倪來,不然我活活打死你!”
昭緹大惑不解,鬥著膽子進言:“難道小姐就這樣放過她嗎?”
“而今最重要的不是找那丫頭的麻煩,而是不能弄砸了公子與我的生辰之約。”夏閑娉咬牙切齒,來日方長,況且敵明我暗,她不怕逮不到機會整死那丫頭。
第一樓的書齋裏。
坐在榻上與白世非對弈的尚墜無端打了激靈,啊啾一聲,白世非抬了抬眼,白鏡連忙放下小廝奉來的熱氣騰騰的參茶,去取了件錦袍為尚墜披上,然後掩上門退出房外。
尚墜拈起棋子,瞥向對麵:“若被有心人知道我在此間,你怎麼解釋女子不得入第一樓?”
“本公子做事何時還需向人解釋了?”
“你的那些夫人們對你可是癡心一片。”
“是嗎?可我對強迫就手的東西全無興趣。”
尚墜斜挑眉端,沒興趣還娶回一個又一個?垂睫將子落下。
仿佛看出了她心裏在想什麼,他笑了笑,不再做聲,隻把白子挨著她的黑子放下在棋枰上。
平心而論,既然娶了晏迎眉,多一房少一房對他而言已無所謂,會惹出那麼些事端,除了因為他無法與她細述個中緣由,更多時還是因了她對他不夠信任。
便由此,他與她也賭上了三分悶氣。
放下手中棋缽,捉住對麵想從棋枰上收回的皓腕,把她牽至麵前,借出胸膛讓她舒適靠著,再端起參湯偎至唇邊,看著她淺淺啜飲,柔然輕笑,微有些兒好奇:“你怎地想通了?”
她仰起臉,瞥了瞥他,又低下首去喝湯:“晚弄說漏泄庫房轄物及賬房所管錢數者,都會被杖打出府,如果這條府規是真的,那麼端午節前你與那位二夫人在書房中的那天,攤開在案桌上的賬冊……是你故意的罷?”
若管事房的規矩如此嚴苛,那些機密賬簿又怎可能輕露人前?
他笑得溫柔而欣賞,這小東西也算心細如發:“再給我些時日,所有事情很快就會結束。”
環鬢抵著他衣下鎖骨,向上承望他半垂凝視她的眼,她翹起的唇角略含譏誚:“包括你的三位夫人?”
他輕吻她的鬢角,施然篤定:“包括我的三位夫人。”
“本朝休妻可是件缺德的陰損事,你想學那陳姓狀元一般惹後世罵名麼?”
他裝作十分驚訝,捏玩她尖秀的下巴:“本公子是那種人嗎?休妻這種遭天譴的事我怎麼會做呢,那絕對是萬萬不可。”被懷內幽香引出一絲心猿意馬,俯眸掠去,驚奇道,“你在長身子?”一陣子沒見,怎地衣衫下好像飽滿了不少。
“你別亂來。”她羞紅了臉,微有些惱。
她不說尤自可,這一開口拒絕,他索性在她耳際挑釁地吹氣:“我哪兒亂來了?”揚高的尾調拉出一抹逗弄。
枕在他肩的螓首朝上微仰,半惱媚眸瞟向他時仿如水潮泛過,又若嬌嗔挑情,他心口一蕩,就在她想開口的瞬間他已飛快堵住她的唇,她隻聽到一句含混不清的垂詢:“那個尼姑是誰?”
勾纏之間魂昏魄迷,無法思考,她微微應聲。
“我娘是壽州人,小時候聽她說過有一對孿生妹妹,生下來沒多久小的便夭折了,外婆恐怕大的也活不長,便把她送進了佛門,祈求菩薩保佑她平安成人,娘說我剛出生時她曾來看過我們,後來爹升任朝官我家搬到了開封,漸漸便沒了音信,娘去世前好像曾托人往壽州給她捎過信兒,但她長年雲遊在外,直過了幾年才知道我娘已不在人世,那時我已去了晏府。”
他一動不動隻專心聆聽,而她說著說著腦袋兒漸垂漸低,由此並沒看見頭頂上的臉容密布柔情,俊美雙眸內延溢出萬千憐惜,掌心覆上她的額頭,將她勾回懷內,歎息之中滿含愛意:“乖兒,以後會有我對你好……”
交纏的兩心被掩得毫無縫隙的門扇緊藏在內,隻間或隱約傳出一兩聲壓抑的低嚶。
在屋子外頭,驚雷伴著慘白蜿蜒的閃電劈下,積聚了幾日的濃雲翻騰滾滾,墨漆得似吞天覆地,天際刮起急風,鬥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落在簷瓦上,轉瞬已傾盆而下。
複聽雨簷忙
連日大雨,濕漉漉的勾簷不曾幹過,白府裏除了輪值的仆婢外皆被這綿綿不絕的雨幕困得動彈不得,閑暇時三五成群聚在房中,伴著窗外芭蕉葉上的滴滴答答聲磕牙閑話。
“墜子你氣色好多了。”晚弄嬉笑。
“她能不好嗎?每日裏喝三頓補湯,養膘一樣吃吃睡睡,你沒看她已經一身贅肉了。”晚晴出言挖苦,繼而又抱怨,“你們說晚玉到底去哪了?今兒又不是她當值,這大雨天的連人影也不見一個,真是怪事兒。”
尚墜慢聲閑應:“你理她做甚,該回來時她自然會曉得回來。”
晚弄嘴角動了動,遲疑地看了眼尚墜,仿佛話就在嘴邊,卻不知說好還是不說好。
眸底閃了閃,尚墜笑笑:“怎麼了,這會兒我是外人還晚晴是外人?你有話還不好說了?”
“昨天我去管事房時,恰巧遇上商管家和她外甥兒,雖然他們把聲音壓得極低,但迎麵走過去的那會兒我還是覺察到了,他們好像在爭執,為了什麼而有點相持不下。”
晚晴好奇道:“他們爭什麼呀?為了墜子嗎?”
尚墜斜她一眼:“別有的沒的都扯到我頭上。”
晚弄遲疑半晌:“不是墜子,我隱約聽見他們提到晚玉的名兒。”
“你說什麼?!”晚晴吃驚地瞪大眼。
“他們——”晚弄忽然住嘴,麵色尷尬萬分。
尚墜反應最快,當即抬首往門外望去,門檻處搭著裙裾一角,晚玉就站在那兒,可能是在進門時剛好聽到了晚弄的說話,一下子進退不得,臉色因極度難為情而有些發白。
晚晴跳了起來,驚罵道:“你這死蹄子趕緊進來給我說清楚了!”
晚玉沒有動,隻是望了望尚墜,神色歉疚至極中還帶著一絲怯懦。
見她低垂下頭,極度不安地緊絞著十指,尚墜微覺好笑,開口招呼:“你進來罷。”
她這才往裏挪了挪步。
晚晴發急,大步走去將她硬拖過來:“到底怎麼回事?”
“我——”晚玉啞語,一句話堵在嗓子眼上不知如何出口,眼圈便紅了紅,咬唇抬首,定定望著尚墜,“我真不是存心想瞞你們,我自個兒也沒想到後來會——會——”
“會什麼呀!急死人了!”晚晴惱叫。
“你靜點兒。”尚墜白了她一眼,再回望晚玉,淺聲緩道,“你也沒想到會喜歡上丁大哥嗎?”
“你端午那日去找他退婚,我看他傷心成那般,隻覺得心裏十分不忍,開始隻是想安慰他一下罷了。”也不知晚玉是被逼急了頭緒慌亂,還是被識穿後倉皇失措,再脫口時已有點不擇言,“你早已是公子的人,明知與他並無可能,若非你拿他做擋箭牌,也不至於——”
晚晴和晚弄齊齊愕然:“墜子你和丁大哥解除婚約了?”
尚墜麵容微白,慢慢從晚玉身上收回轉淡的眸光,牽了牽嘴角:“你說得是極,這事我確實對不住丁大哥。”口氣誠摯而平靜,除此外旁人再聽不出她的任何情緒。
“我不是這個意思——”晚玉幾乎就要哭出來。
“那你是什麼意思?”一旁晚弄忍不住嗆聲:“就算墜子再怎麼不是,誰來說她也不應是你來說罷?你也不想想她平日怎麼待你的?如今你因了自己喜歡的男子便這樣責怪於她,你有沒有良心!”
“我說了我沒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晚晴雙手一揮吼出一聲。
尚墜閉眼揉了揉太陽穴,片刻後睜開長睫,不以為意地輕輕笑了笑:“我被你們吵得頭都暈了。”望向晚玉,臉上笑意又更深了些,“你是擔心我介意嗎?其實每回想起來,我始終都覺得有愧於丁大哥,你喜歡上他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在意,再則我與丁大哥雖曾有婚約,兩人之間卻從無情分,所以你也別太放在心上。”
低頭想了想:“要是商管家不讚成他與你一起,過些日子等我身子好些,再幫你想想法子。”掩嘴輕欠,懶聲道,“這雨淅淅瀝瀝起來沒完,下得人困乏不住,我先去眯會兒,你們聊著罷。”
晚玉早被眼淚打濕眼簾,已說不出話來。
晚晴和晚弄對視了眼,尚墜的神色表情與平時沒有兩樣,一番閑話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但兩人心裏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從來想不到一貫少言的她原來也能輕描淡寫地把話說得那般周到,不但令人驚訝,還覺得陌生。
仿佛而今的墜子,已不是過去她們所熟悉的那個墜子。
那時舟中聽雨,楫浪潑荷,而今簷下聽雨,昏帳暗羅。
幽靜無人的房中,尚墜枕著一臂側躺在床上,眸光無聲落在地麵,人一動不動,隻靜靜聽著屋上簾外的雨聲,外頭廳裏晚晴和晚弄還是晚玉又低低說了會話,之後便似散去了再沒聲響,她翻個身,朝裏合上眼。
這雨怕是下到入夜也不會停……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此後又過幾日,老天爺才終於收住雨勢。
入晚時分,青空灰霾,碧樹如洗,風過潮枝帶起清新氣息。
“各色綾羅綢緞和珠釵頭麵都已給二夫人送去,廚子正在準備她親自擬定的菜肴,二夫人說隻想與公子獨酌一更,這等生辰小事並不願對外聲張,故而讓把酒菜都端到浣珠閣。”
書房中邵印稟道,旁邊小廝正把燈燭一一掌起。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笑笑:“你依足她的吩咐去辦便是了。”方待回過身去與鄧達園說話,轉瞬想起什麼,把已走到門口的邵印叫住,叮囑般補上一句,“你去疏月庭和小墜說一聲,我晚點兒過去看她。”
邵印應聲退下。
這才側首向坐在東案的鄧達園:“薛奎那兒怎樣了?”
“有支突躥而起的流寇最近在玉門關附近擾民生事,薛大人把此事報上了朝廷,朝中回旨讓他按兵不動,先靜觀其變,大臣們私下議論,不少人懷疑那支流寇是日益壯大的黨項族人假辦為之,其意在試探我朝反應。”
白世非頷了頷首,沒說什麼,沉思會兒後,又問:“宮中呢?”
“文德殿已修葺得七七八八,京畿南郊王氏磚窯的王二爺費了幾遭酒食,又破費不少銀錠和兩名侍婢,終究獲得修葺使滕宗諒首允,把那批上好的鋪地青磚賣了進去。”
聽的人點點頭,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案麵:“找一個當把文德殿修得更堂皇的名目,又或是把鄰近幾殿也同葺一新的借口,使人上道奏折,請皇上從內庫再支十萬緡給滕宗諒揮霍。”
“是。”
“榷貨務的鹽鈔引收得如何了?”
“他們收來的鈔引大部分經指縫流出而落入吾府,官營買鈔場也被白氏的交引鋪頂得門庭冷落,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員們隻留著一小部分壓倉,然後層層上報說所收甚微,此舉措效果欠佳,或望調高買入價以試後效雲雲,朝廷已即日批允,又多撥了十萬緡出來。”
“你把鹽鈔的私市價抬到一券七十貫,而後以每券六十貫九十文,八十文,七十文的依次減價,把收進的鹽鈔引一點一點全數賣予官收,記住要做得不著痕跡。”
鄧達園諾允:“如此一來,白氏從中賺取的差價便極為可觀。”
唇如彎月,白世非向椅背悠然靠去:“何止,過去幾年間榷貨務連歲有羨餘,三司往往多收為額,又各地州府每歲受納民戶稅帛,皆多為進貢京中。”
鄧達園精目一閃:“那想必今年內庫的入繳大減無疑。”
白世非懶懶望了眼窗外,連綿多日的雨水雖歇了,天色卻始終沒有真正放晴,入夜後烏雲壓頂,黑漆漆地沒半絲光亮。
“今夏雨季來得早,按這天時,不需多久京師便會接到地方水災的急報,你把我的話傳出去,今年不管何方水澇,商紳富戶隻許捐米捐衣,一律不得出錢賑災,就讓各地州府全向京師借調糧銀。”
“公子的意思是——”
白世非笑著起身:“把內庫耗空,讓其入不敷出。”
小廝忙提起燈籠小心地領在前頭。
侍立在外的白鏡看見他從裏出來,忙不迭遞上一個小巧的白釉瓷瓶:“任醫官差人送來的,說裏頭是公子向他要的東西。”
白世非把瓷瓶納入袖中:“夏家最後一趟來人是在上個月初嗎?”
“便是上月初六,昭緹初五日出了趟門,第二天夏家便來人了。”
白世非停下腳步,細想了想,唇邊漫起一抹細笑,那笑容分明很淺,然而看在白鏡眼裏,隻覺深不可測。
“你走快一步,去把鋒璿找來。”閑聲吩咐白鏡,繼而抬首對掌燈的小廝道,“往浣珠閣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