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張綠漾被噎得一時做聲不得。
夏閑娉看這情形,便放下手中茶杯,冷聲道:“給我倒杯茶來。”
“是。”尚墜垂下長睫,要來的始終還是會來。
在她轉身瞬間,夏閑娉向昭緹暗暗遞了個眼色,昭緹跟隨她多年,自然明了她的暗示,對她微微頷首,倒把旁邊的張綠漾看得一愣,不知道這主仆倆在打什麼主意。
尚墜把茶斟好,端過來遞給夏閑娉。
夏閑娉抬手去接,卻一下沒拿穩杯子,茶水潑濺出來落在手背上,她燙得喲聲一叫,緊接著“啪”的一聲脆響,尚墜已被昭緹猛地甩了一巴掌:“你個賤人!倒這麼滿想燙死我家小姐嗎?!”
尚墜被打得頭都側了過去,隻覺耳朵裏嗡嗡作響,一陣頭旋目暈,幾乎站也站不穩,而她嫩白的半邊顏麵已清晰浮起幾道通紅指痕,嘴角也隱約見到一絲裂開血痕,可想而知下手的人有多狠。
在場的仆人全呆住了,張綠漾第一個反應過來,跳起來指著昭緹破口大罵:“你也不過是個下賤婢子!在這兒撒什麼野!”她雖然也很討厭那丫頭,但也不至於動手打人吧!
昭緹不哼聲,隻站回夏閑娉身後,對張綠漾的叫罵根本不理不睬。
不知哪位年長的仆人先回過神,低聲惶道:“快去把邵管家請來。”
夏閑娉唇一抿:“誰敢出這門口!”
她喝止的同時有個小廝躊躇了下,最後還是低著頭匆匆往外走,把夏閑娉氣得便要從椅子裏霍然起立。
就在這混亂當中門口忽然傳來:“怎麼了?”
這一聲讓全場頓然安靜。
誰也沒想到出門多時的白世非竟恰在此時回來,他的眸光停在尚墜紅腫的半邊臉頰上,眉心略皺,繼而望進她的眼瞳,從他進來伊始,她神色冷凝若冰,且始終一聲不發,沒人知道挨了打的她心裏在想什麼。
跟在白世非身後進來的邵印一看眼前情形,慣常處變不驚的他連臉都變了,不為人察地搖了搖頭,對旁邊小廝道:“速去冰窖取些冰來。”
溫和不再的眸光掃過強自鎮靜的夏閑娉和麵帶怯然的張綠漾,白世非在餐桌旁撿了張圓凳子坐下,輕笑問道:“怎麼回事?”
沒有人敢出聲,仆人們全都膽戰心驚地低垂著頭,隻縮躲在夏閑娉身後的昭緹囁嚅了一下,然而白世非臉上仿佛帶著一絲無溫寒氣的淺笑,不知為何讓她恐懼得始終不敢上前。
小廝很快便拎端著一小桶冰塊跑了回來。
白世非望向尚墜,淡聲令道:“過來。”
尚墜靜立不動,過了片刻,屋子裏所有仆人祈求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被迫不過她麵上浮起一抹厭色,緩步走到白世非跟前。
手掌搭上她的腰將人攬近,下一瞬她已被強迫坐在他的腿上,坐在餐桌對麵的夏閑娉和張綠漾當即綠了臉,緊接著在她們麵前淩空扔下的冰塊激射起桌上的菜汁湯水,把尖叫著來不及遮擋的兩人濺了一身一臉。
白世非也不看兩人,若無其事地彈了下染濕的指尖,接過邵印遞來的絹紗,卷起桶裏冰塊,輕輕印上尚墜腫痛的臉。
被湯汁濺得狼狽至極的夏閑娉看在眼內,恨得差點把下唇咬破。
意識到就連主子也很可能自身難保,昭緹嚇得趕緊上前跪倒,顫聲道:“是奴婢打……打了尚墜姑娘。”
“為什麼?”自嘴裏吐出不帶情緒的三個字,白世非的眸光始終沒有離開尚墜的臉,見她被冰塊凍得腦袋一側,他無限同情地歎了口氣。
“因……因為她端茶給小……小姐時,燙……燙了小姐的手。”
拿著冰塊的手一頓,白世非轉過尚墜的臉正對自己,極其不悅,“為何你會在這裏端茶?”
尚墜依舊抿著唇不肯哼聲。
手忙腳亂拭罷身上黏膩的張綠漾偷看她一眼,怯懼輕喚:“世非——哥哥。”
便這充滿忐忑的不安叫聲,已能讓人明白個事情大概,白世非隻是充耳不聞,手中冰塊再度敷上尚墜的臉頰,眼角斜光掠過跪在地上的昭緹,說話仍舊不慍不火:“給我倒杯茶來。”
不明白他什麼意思的昭緹滿懷恐懼地站了起來,轉身走向茶案,看著眼前形狀不一的七八個茶壺,猶豫著不知該斟那個,便挑了最大的一壺,倒好回到白世非麵前,卻不敢擅自放下,端著杯子全身顫抖地等他指示。
白世非放下手中滲水的絹紗,取過另一塊再卷起冰塊:“管家。”
“在。”邵印躬身上前。
“念。”
“公子喝茶隻喝龍鳳團和揚州貢,仆婢之出差錯者,按白府家規第八十五條,罰三月薪餉。”
白世非往尚墜臉上愛憐地輕輕吹氣:“就這一條?”
“仆婢中有擅自毆打、責罰、謾罵、欺淩他人者,按家規第五十三條,杖二十。”
昭緹撲聲再次跪倒,手中的茶水抖了出來,眼眶裏早嚇滿了淚,卻強忍著一點也不敢哭。
邵印卻還沒說完:“主母管教不當者,按家規第三十六條,禁於後山祠堂,省過十到二十日不等。”
夏閑娉與張綠漾同時驚圓了眼。
白世非專注在尚墜臉上的眸光這才終於掉了過來,率先看向昭緹,語調溫然不變,但就是能讓人聽出殺一儆百的無情意味:“扣三月薪餉,杖二十,下次再犯,永逐出府。”
“奴婢知錯了!公子饒命!”昭緹哭著連連磕頭。
在邵印的示意下,旁邊幾個高大的仆人上前將她架了起來。
想起自己先前在浣珠閣作威作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而今落入別人手中,那二十板下來未必還有命在,昭緹兩腿發軟,恐懼中哭喊不止:“小姐!小姐快救救我!奴婢都是為了你啊!小姐!”
夏閑娉側過頭去不發一語,對昭緹的哭求恍若未聞,此時此際讓她怎麼幫?這不是為難她嗎?另一方麵又暗惱昭緹在白世非麵前叫出什麼都是為了她的那種話,讓人下不來台,臉色一沉,便冷眼瞥著昭緹被架出門去。
白世非轉而望向張綠漾:“撩事生非,篾撣十下。”
“不要!”張綠漾嚇得大叫,連連退後,轉身便想奪門而出。
最後盯著夏閑娉,出語一徑無情:“禁足於浣珠閣廿日。”
夏閑娉滿目通紅,將下唇咬得泛白,無比怨恨地定定瞪視著被他抱在懷中的尚墜,麵色極其嚇人,仿佛隨時都會衝上去拚個玉石俱焚,不惜與之同歸於盡。
另一邊被仆人堵下的張綠漾驚慌尖叫:“世非哥哥!”
白世非扳回尚墜又似不耐別開的臉:“這裏間的下人,是不是都看著你挨打?”
尚墜垂下眼簾,淡而薄厭:“你好了罷。”
他點頭:“既然你求情,杖刑可免。”望向邵印,“全部罰兩月薪餉。”
“是。”邵印一個字也不多說。
“叫藥房調製些消腫的膏藥。”白世非放下冰塊,摟著尚墜站起。
被攔著不能向白世非靠近的張綠漾眼看他就要走出門去,她急得再也顧不得,大叫道:“世非哥哥你不能打我!”
白世非還是沒有看她一眼,甚至沒有稍微收停腳步。
張綠漾幾乎是當堂吼出來:“你真的不能打我!我有身孕了!”
驚魂還未定,複來又一驚,在場之人無不被這句話震住。
便連白世非向外跨出的右腿也頓然一止,緩緩落在門檻上,他回過頭,有絲茫然地看著張綠漾,對她乍叫的說話似明非明,在他終於反應過來時胸口忽然襲來強烈力道,冷不防被尚墜推得趔趄後退,脊背重重撞上了門柱。
尚墜惱極了瞪著他,無端被人刮了一耳光痛到牙齒根裏,說不窩火是假的,可是能怨誰呢?怨天怨地怨他人,說到底還不就是因為他自己?惹來這麼一堆善妒的鶯鶯燕燕,讓她平白吃苦也就罷了,最恨的是這種日子還不知何時才能到頭。
白世非張嘴欲言,下一瞬頓悟時機不對,隻好什麼都不說,懶懶靠在門柱上,臉上掛著淺淺笑意,一瞬不眨凝視著她。
他神色間的捉摸不定卻讓她更為惱怒,想也不想,她抬腳狠狠踢向他的小腿脛骨:“你心內不是希望我為你爭風喝醋嗎?”當著仆婢們的麵她毫無顧忌地一踢再踢,他疼得喲喲直叫卻始終不躲不避,隻任她發泄。
“我真的很討厭你的這些二夫人三夫人!不過老實說這府裏我最討厭的人還是你!你比一頭豬還不如!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怒氣漲至小臉通紅,胸部因連串激烈的說話而喘得起伏,大發完脾氣後她挽起裙擺霍然轉身,撇下做聲不得的眾人三步並兩步飛快走了開去。
廳堂內長久死寂。
片刻之後,就見白世非一個人慢慢笑了開來,嘴角幾乎咧至耳根,笑容歡暢得府中前所未見,撣了撣衣擺,他亦揚長而去。
藥煮石菖蒲
飲綠居裏,任飄然為張綠漾把完脈後,對白世非道:“一個多月了,按日子算應該是端午前後懷上的。”
白世非沒說什麼,隻是盯著角案妝台上的玉笛,終於明白為何那丫頭這陣子再也沒去過花園,也難怪她會積鬱到當眾發飆,這幾個月裏他忙著布置朝廷中事,確實有點疏忽她了。
“世非哥哥……”看他去拿起笛子,張綠漾微為心虛。
白世非笑了笑:“你好好休息。”便送任飄然出去。
兩人沿著院徑而行,儒雅的任飄然斯文笑道:“沒想到你動作這麼快,竟已逼得太後讓晏書返京再度參與朝事。”
白世非唉聲一歎:“不快不行。”那頭小雌虎已經快沒耐性了,“我計劃在半個月內令晏書從樞密副使提為樞密使,執掌專管武事的樞密院。”
任飄然訝異了下,繼而讚賞道:“太宗當初設置樞密院本意是為了文武分權,倘若晏書掌管樞密院,則在權位上不但與太後倚恃的丞相呂夷簡平分秋色,而且朝中權力更迭定然引發一連串官員變動,也必不可免會侵奪到專管軍事的兵部尚書夏竦手中的權力,你這招還真是一箭雙雕。”
“除了樞密院,殿前司也是我要拿下的地盤,歲平日久,京中禁軍失於訓練,每指揮營統兵四五百人,而藝精者卻不過百人,其餘皆疲弱不可用,鋒璿留在汴梁這半年,便是為我訓練一批強武之士。”
“可是殿前司一向由太後的人全力執管,而今主位者周晉更是她最信任的得力幫手,你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滲進去並不容易。”
白世非輕笑道:“難度是很大,所以這半年來我真正動的隻是宿衛軍。”
任飄然麵色一驚:“皇上身邊最親近的扈從軍?”
白世非頷首:“如果皇上的安全沒有保障,我又怎麼放開手腳對付那老太婆,至於殿前司嘛,唯一的關鍵隻在周晉而已。”
他笑著住了口,前方走來一名小婢,手中端著的托盤上放有一碗湯藥,行至兩人跟前時屈身請禮。
碗中熱氣縈繞,藥香飄散,任飄然不禁多看了眼。
白世非隨意揮了揮手,那小婢便端著藥往兩人身後走去。
“你今兒有沒帶消淤的藥膏?”白世非對任飄然道,可憐他的小腿那日被踢得青紫了大塊,下一瞬他忽然回頭,“站住。”
正要拐入疏月庭石徑的小婢慌忙停下腳步。
“誰的藥?”怎麼還在往疏月庭送藥,她還沒好嗎?
“是大夫人吩咐煎的。”
白世非想了想:“去吧。”
那小婢自行而去。
任飄然走著走著,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那笑容十分曖昧:“桑寄生,菟絲子,黃芪,川續斷,地榆和石菖蒲。”
“無端端念什麼藥名。”白世非不解看他。
任飄然笑吟吟道:“沒想到除了謀劃朝廷中事,你便在生育子嗣上也是一箭雙雕。”
聽出一絲端倪的白世非慢下腳步,“你說什麼?”
“那碗是安胎藥。”
白世非大愕,第一個念頭就想不可能是尚墜,否則她為何沒有告訴他——那麼真是晏迎眉?然這府中事不會有幾件能逃過他的眼,他可以肯定莊鋒璿在府裏一直恪守禮節,從未逾矩,隻除非——他們是在端午上山那時珠胎暗結——然而心裏始終隱隱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
“你尋思什麼呢?”任飄然問。
白世非掉頭往回走:“你隨我來。”
很快便到疏月庭,以手勢示意庭院裏的婢女全部噤聲不得通報,在簷廊下悄聲問明後,白世非帶著任飄然直奔晏迎眉寢房。
兩人的突然出現,讓房中挨坐在一起的晏迎眉與尚墜怔住,尚墜迅速別開頭,不肯去看白世非笑嘿嘿的臉。
白世非也不介意,看了眼桌上空碗,這主仆倆挨得近,那碗又擺在兩人之間,也看不出是誰的:“我才剛見下人送藥過來,你們誰不舒服嗎?”
晏迎眉笑著回道:“是我呢,這幾日覺得心口有點悶。”
白世非聞言十分關懷:“正好飄然也在,不如讓他給你把把脈?”
“那就有勞任醫官了。”晏迎眉說罷,大方地把手抬到桌上。
任飄然搭上她的脈搏,凝神片刻,回首望向白世非:“與那位一樣,也是一個多月的身孕。”轉頭又對晏迎眉叮囑道,“那藥適合衝任不固之用,但你是下元虛寒,所以別再吃了,我給你另開一張方子。”
沒想到還真是晏迎眉,白世非頗為失望,抬睫看向尚墜,從他進房之後她便側臉半背對著他,始終沒再看他第二眼。
他走過去,彎腰對上她的黑瞳,從背後拿出笛子放入她手中,柔聲哄道:“不氣了好嗎?”
她不語,隻瞪著他,每回都是如此,這樣很有意思嗎?
白世非眸光魅閃,毫不避嫌,低首啄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後心情愉悅地看著她微紅微惱的臉,嘿嘿笑著討好:“要不我先把三夫人休了?豈有此理,竟敢搶我家小墜的笛子,我一定要把她休了!”
尚墜一咧嘴:“是嗎?你可別讓我白高興。”譏諷罷已將假笑收起。
把她當三歲小孩嗎?他早不休晚不休,在人家剛有一個月身孕的時候才說休,別說張綠漾自己會怎麼樣,便她的父親張士遜就饒不了他。
隱藏在清冷眸光後她刻意掩藏的那抹怕接近他的絕望之意,使得憐惜的滋味在白世非心底蔓延,不是不知她內心的恐懼和不安,事實上他比她更心焦,更想早些把事情解決掉,隻是他必須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因為隻要犯下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絲錯誤,都極可能會導致最後滿盤皆輸。
他可以輸掉白府,但,他輸不起她。
如果他不能在這場雲譎波詭的凶險較量中以絕對壓倒之姿勝出,則往後他與她的性命都會被人捏在手中,生死不由自己。
溫熱掌心撫過她的臉,他如同承諾一樣輕輕說道:“好,我答應你,不會叫你白高興。”
任飄然給晏迎眉開好方子,便與白世非一同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