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存心想瞞你,隻是那時你與白公子還鬧著別扭,偏巧我又收拾好了準備到無心庵去參禪,若讓你知道我與他簽了和離書,你非得揀包袱跟我走不可。”
尚墜冷沉著臉,怒氣衝騰:“你自不是存心想瞞我,隻不過是想把我丟下不管罷了,你便明白告知我,你早已在作打算想一走了之,我也不至於會涎著臉死死粘牢你!”她早不說,晚不說,偏是今日與自個說了,可見離去之期已然在即。
就是想到尚墜可能會受不了,所以晏迎眉一直拖延著隻字不提,卻萬沒想到尚墜的反應竟如此強烈,任她如何苦口婆心地解釋,尚墜也擺明了聽不進去,她頭疼不已,最後不得不把心一橫。
“我便告訴你實話好了,師太曾與我說過,她無心之中教會你吹笛,白公子卻恰巧送了那管玉笛給你,可見你與他之間有著不一般的緣分,上回師太見到你時,說你麵相有太陰化忌之星入福德宮的跡象,年內可能會遭大災劫,而公子則極可能是你的貴人,有他在你身邊或可幫你破除劫難。”
尚墜猶惱意難消,隻將信將疑地瞥她一眼。
“我前次上山之所以半途回來,便是對你放心不下,而今你胎兒安住了,也搬進了第一樓,白公子對你更是百般嗬護,那張綠漾頭一個被他拿住七出的話柄弄出府去,想來夏閑娉也再待不了多久,難道你要我死賴在這府中,等到公子也來疏月庭下逐客令,才後知後覺地收拾東西走人嗎?”
尚墜沉默半響,神色多少緩和了些,隻冷冷道:“這些話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不過是想留下我,好方便自個兒遠走高飛罷了。”
晏迎眉歎口氣:“你我姐妹多年,我還能騙你不成?”
尚墜垂首,好半響才低低道:“你什麼時候走?”
“我娘經曆過爹的一番宦海浮沉,對世事已然看開了很多,我打算過幾日便回家去把事情向他們交代清楚了,然後再召齊白府眾人,告知大家我已決定到山上的無心庵靜修,以後不會再回來,那些下人早看慣我吃齋念佛,大致不會有太多想法,而那庵裏鋒璿也已雇好了人代我出家,隻待他辦完手頭之事便會上山接我同往杭州。”
話既至此,尚墜也不得不接受事實:“你何時回去,喚上我一道兒吧,我也好久沒見老爺和夫人了。”又悶悶待了會兒,便起身請去。
步出疏月庭的刹那,眼淚終於從睫底洶湧流出。
還記得十歲那年,大雪紛飛的那個傍晚,發現娘過世時她心都灰了,隻覺得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便連上天也容不下,傷心與怨恨交織,決然破罐破摔一把火燒了父親的臥室,在熊熊火光中躲避仆人們追捕時心底那種無止盡的驚恐絕望,沒想到在七年後的今日會再度重現……
與鄧達園作完新一輪布置後,白世非帶著白鏡離開了書房。
然而,還未踏入第一樓的拱門,遠遠便聽見了笛聲,一支楊柳曲如泣似訴,吹奏之人似感懷離情別緒,聽著令人分外悲傷,他微為訝異,站定在拱門下一問,得知尚墜剛從疏月庭回來,心下便了然幾分,快步往裏走去。
見到出現在寢房門口的翩然白衣,淒婉笛音戛然而止。
白世非走上前,把倚窗而立的孤單身影擁入懷中,讓肩膀的衣裳承接她已哭得模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她並不是想遺棄你。”
滿腔委屈因了他的明白而使淚流得更凶,奪路逃出家門卻差點葬身馬蹄的那日,被晏迎眉撿回晏府的她還未諳世事,一聲“不要”斷然拒絕了晏夫人想收她為義女的好意,幾乎讓晏夫人下不來台。
若不是晏迎眉適時發話“讓她跟著我吧”,就這樣幫她解圍使她從此有了棲身之地,她不能想象今時今日自己的境況會是何等淒涼,在世間她心裏覺得至親的人隻剩下這個姐姐罷了,可如今便連她也說要離自己而去。
恐懼漂浮的一顆心此刻亟須依恃,雙臂緊緊箍住眼前人的脖子,身子貼入他胸前,她流著淚哽咽:“我一直很依賴迎眉姐姐。”
從遇上晏迎眉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她生命中的支柱,在晏迎眉認識莊鋒璿而她認識白世非之前,七年來兩人從未分開超過十二時辰,是在晏迎眉的關愛和護衛下她才能過著安定生活,突然之間,就說從此將會沒了這雙羽翼在身邊,她心裏真的很慌很亂,不知道以後獨自一人在這茫茫世上該怎麼走下去。
“我今日總在想,她始終守口如瓶,不到臨走不肯告知我,是不是這些年頭下來我對她已成了負累?”
白世非想了想,才回道:“也不至於說是負累,不過她而今有了莊大哥,以後自然隻得他們兩個,其他都不過是外人了。”抬起她的淚眼,他眸光專注,“坦白告訴我,倘若沒有身孕,你會不會……與她一起離開?”
他眼底那絲微細的怕她離去的恐懼,在那瞬間使她頓悟,原來他與自己一般也害怕被人拋下,浸在酸澀中的心忽然便對他無限愛憐起來,那種傷心滋味此時她正切膚體會,又怎忍心反加諸於他?
她搖頭,再搖頭,一直不停地搖頭,淚流滿麵地偎在他懷裏,無法成語告訴他,她內心不為人知地深深矛盾著,被晏迎眉棄在此間她難過欲絕,可一想到要離開他,又讓她心如刀割般疼痛不止。
輕撫她的黑發,他唇邊浮現一抹抑製不了的微笑,雖明知不該在她這麼悲傷的時刻覺得快樂,可確然忍不下獲知答案後的心滿意足,與此同時,她的淚水讓他既疼惜又惡意地期待,晏迎眉這一走最好以後再也別回來。
就讓他成為她在世上唯一一個,此生永遠不會離開她的人。
屠卒逼將棋
漸夜時分,梆子聲剛交戌時不久,潛入白府的周晉直奔浣珠閣而去,身著青衣常服的他看上去英姿颯爽,隻不知為何眉頭深鎖,原本的儀表堂堂便被臉上濃鬱如結的沉重峻色破壞了幾分。
夏閑娉一見他便麵露喜色,急忙起身:“可是太後遣大人過來?”
周晉默然不語,隻定睛看著她,眼底凝聚起一簇暗光。
夏閑娉被他反常大膽的舉止弄得心裏沒底,又不自覺隱隱有些莫名心慌,隻勉強地朝周晉笑了笑,將他延請入座。
周晉轉首看了眼侍候在側的昭緹等人,臉色更暗三分,低喝了句:“出去。”沉鬱嗓音略顯疲憊沙啞。
昭緹驚了一驚,神色不安地退出房外。
夏閑娉隻顧著追問:“太後收到我的信後可有說什麼?”
周晉冷冷道:“你若是想問太後有沒有吩咐下來如何對付那丫頭,我便明確答複你,沒有。”
聞言夏閑娉一臉失望:“可是——”
“你給我閉嘴!”周晉暴喝一聲,手臂倏然探去揪著她的衣襟毫不憐惜地把人扯到跟前,眼底兩簇暗光不可遏止地燃成了怒芒,“我便問你,你是不是直到此刻心裏仍然隻想著白世非?!”
他突發的脾氣和粗暴的舉動把夏閑娉嚇得花容失色,迎著他逼視的怒目她驚恐得連話也說不清:“你——快——你快放、放開我——”
“你馬上回答我!”
夏閑娉被他逼得急了,蠻性也發作起來,揮著手胡亂叫道:“我便想著他又怎麼了!關你何事?!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
這話像一根細針猛地紮入周晉的心口深處,他呆了呆,頹然鬆手,夏閑娉便整個跌落地上,腰臀一陣痹痛,忍不住痛呼出聲,抬眼見周晉一臉慘淡,她心慌意亂地爬起來,走到一旁去整理淩亂衣裳,不敢再做聲。
周晉神色漸漸平靜下來:“去拿壺酒來。”壓抑的語調裏蘊涵著一抹無能為力的憂鬱,“那夜我在窗外看著你與他對飲,心裏便想,倘若他朝我也有這種機會能與你痛快暢飲一場,便死也值了。”
夏閑娉心頭一震,雖然已隱隱覺得他今夜的不對勁可能與自己有關,不過到底隻是猜測,而今親耳聽他道來,心頭翻湧起來的那股滋味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形容。
一直以來,始終隻是她在苦戀別人,痛而且傷,卻從沒想過身邊竟也有那樣一個人在無聲無息地關注著自己,也不知是因了心中的百感交集,還是覺得與眼前的男子同病相憐,此刻她也極想喝上一杯。
很快酒便被端了上來,周晉一連幾盞下去,喝得既快又急。
看他這樣子,夏閑娉心裏到底有些不忍,低聲道:“多謝大人厚愛,隻是……容閑娉來生再報答大人了……”說到最後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若然她與周晉能相遇在白世非之前,又或者她不曾因了那份癡迷而挖空心思非把自己嫁作他人婦,或許一切都將有所不同,可如今,已經無法回頭。
她轉過身去抹淚。
周晉苦苦一笑,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待夏閑娉回過頭來,注子裏的酒已點滴不剩,她起身把空注子撤了,出去取來一壺滿的,重新落座後為兩人斟上:“我敬大人一杯。”
周晉盯著她舉杯的手,眼底滑過一絲愴然絕望,沙聲嘎道:“那夜之事,你當真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酒液沾唇時聽聞他的說話,夏閑娉一怔,抬首道:“什麼那夜之事?”
周晉勉強地扯扯唇角:“便是你給白世非下藥的那夜,最後和你顛鸞倒鳳的人不是他……是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嗎?
砰的一聲響,夏閑娉手中酒杯跌在地上摔成粉碎,酒液觸地時竟冒起小團小團的泡沫,她麵帶驚色地看了看周晉,再看了看地上泡沫散去後的酒漬,從最開始的大驚轉為疑惑不解最後變成了慘白,眼內藏著深深的恐懼。
周晉癡望著她,這最後一麵,從今便是永訣。
“那夜我被白鏡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而你不但服了春藥,可能還被白世非下了紫石寒食散,有些神魂不清。”當白鏡把兩人擺在帷帳中離去之後,她便爬上來扯開了他的衣裳。
“你……你今夜到此,是要殺……殺我?”她顫不成語。
“不是我,是太後要殺你。”他痛苦地合上眼。
“為……為什麼?”夏閑娉以手按住腹部,無邊驚惶中想壓下那股從內裏隱隱傳來的絞痛,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昭緹向太後告密,說你為白世非改做假賬,存心瞞騙太後。”
“啊——”夏閑娉痛得在椅子裏縮成一團,鬢邊漸漸滲出汗珠,“那賤……賤人!枉我如此信任於她,啊——好痛——”
周晉猛然起身,走過去發狂一般緊緊將她抱住,連綿不絕地親她的眼睫,右手拇指在她掙紮不休的痛哭中按上她頸後椎骨,撫摸不舍,沙聲啞道:“別哭,一會就不痛了……你放心,我定把昭緹也殺了讓她陪你,今生今世,我周晉便為你不娶……”說道此際,虎目已然蘊淚。
指間才要發力,忽然覺得腳背一陣溫熱,周晉稍鬆離她,低首時赫然看見夏閑娉的裙擺末端已被血染成赤紅,那血一滴滴落在他的棉鞋上,沿著鞋麵滑流而下,在地上凝成了小攤血水。
他整個人傻住。
已然麵色灰白、唇皮青紫的夏閑娉臉上密布著豆大的汗珠,當看見自己染血的裙擺和地上血跡時,她再承受不了,身子一軟暈死過去。
周晉一把抱住她往下滑落的身子,發瘋一般奔了出門。
暗寂夜空下的白府裏驟起響起一聲男子霹雷似的暴喝:“白世非!白世非你給我出來!”那叫喊聲之暴烈淒厲甚至把棲息在林梢的鳥兒也驚動了,從枝葉間紛紛撲棱飛起。
附近飲綠居與聽風院裏的仆婢聞聲盡皆好奇,起身出來窺望。
周晉抱著夏閑娉往第一樓裏急躥而入,雙腿連環踢飛攔在拱門下的幾位護院,身形劃過半空如大鵬展翅向柱廊躍去,便此時數名黑衣劍士從匿身的簷角上和茂密樹枝中飛撲而下,寒光在半空交織,極有默契地聯手狙擊。
腳尖點地的周晉閃電般拍出七掌,將擋在麵前的兩名劍士逼退,顧不得抱著夏閑娉的左臂已被側麵攻來的劍尖劃傷,他大喝一聲:“白世非你給老子出來!”伴著叫喝一腳踹開大門,在瞬間閃身避過從門後攻來的厲刃。
“白鏡,快住手!”
適時的叫喚讓白鏡手中匕刃幻化為一道虛拉的光弧,他收勢立定,朝門外迅速一彈指,那些憑空出現的黑衣劍士便在倏忽間沒了蹤影。
眉端滿是惑色的白世非從寢房裏走了出來。
周晉撲的一聲,抱著夏閑娉單膝跪倒在地,愴然悲語:“白公子,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孩兒!以後便要我為你赴湯蹈火,定萬死不辭!”
白世非驚訝不已,忙上前扶他:“周大人快快請起。”一看夏閑娉的情形,不禁皺眉,對白鏡道,“你趕緊去找雪姨,讓她速尋一名穩婆來。”
“她還服了紅信石。”周晉顫聲道,幸而他在夏閑娉杯中下的量少,她吃得更少,不然此刻恐怕已毒發身亡。
白世非愕然,急忙喚住白鏡:“另外再叫人去問問鄧二,上回飄然送來為小墜解毒的藥散可還有剩下。”
白鏡應聲,飛奔而去。
身後傳來窸窣聲,白世非回首,見是尚墜從裏間披衣出來,麵容不禁轉柔:“怎麼自己起來了。”
尚墜輕嗯了聲,神色略有不解,她什麼時候吃過任飄然送來的什麼解毒藥散了?困惑眸光從恐慌無措的周晉臉上移向他懷中一動不動麵如死灰的夏閑娉,被她裙擺上的血嚇了一跳:“怎麼會這樣?”
白世非看了眼周晉,見他麵含悲悔,似有難言之隱,當下便約略明白了幾分,心裏不由得一驚,沒想到劉娥第一個對付的人竟是夏閑娉,再轉念一想,已明了劉娥的意圖,神色頓然輕凝起來。
他不欲在尚墜麵前提及宮中之事,隻柔聲對她道:“乖乖回房去,夜裏風寒,你身子不便,可別不小心著涼了。”
廊道裏晚弄正好出來,聞言趕緊上前扶著尚墜。
“看著她好好安歇了。”白世非叮囑。
片刻後鄧達園快步趕來:“稟公子,任醫官送來的藥散上回已經用完,不過小的往藥房討了些有解毒功效的藥丸。”雖不知有用沒用,先拿些過來總比什麼都沒的好。
周晉一聽,頓時麵無人色。
尚墜進房之後並沒有上床歇息,聽聞外頭對話,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經意掠過問情笛,當即想起藏在機括裏的東西,連忙吩咐晚弄端來小半碗清水,從玉笛的絲紈裏取出藥丸捏碎溶於水中:“你拿出去給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麼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關天,還說這些閑話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將出來,隻說是尚墜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綠,隱約飄出一絲異香,周晉雖不知裏麵是什麼東西,但料想尚墜總不會在此刻加害於夏閑娉,一時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那麼多,捏開夏閑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給她服的是聖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傳出尚墜的聲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遲疑。
“聖仙丹?”周晉喃道,原本已絕望無神的雙眼陡然生光,失聲道,“難道是傳說中醫仙徐回生所煉的聖仙丹?!”
“我師父是這麼說的。”
周晉大喜過望,低首看向懷中的夏閑娉,知曉她必能得救,心頭定了大半,可轉瞬看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跡,卻隻怕胎兒多半保不住了,又覺悲從中來,這大喜大悲兩種情緒在心頭紛亂交織,終令雙目隱見淚光。
這時白鏡帶著穩婆匆匆奔至,周晉便把夏閑娉抱入閑房中交由穩婆處理,自己掩上門退了出來,轉首看見正堂中麵含關切之色的白世非與仍然靜候在側的鄧達園兩人,隻覺有如劫後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