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非獨自用罷膳,閑來無事,照舊踱往書房,當值的小廝燃起書案上和房中四角的數盞燭燈,將一室映得橙光溫明,他從博櫥上隨手挑了卷隋唐嘉話,懶倚座中,慢慢翻看,等待伊人歸來。
無人打擾的清靜房中,燭芯微微畢剝,間或隻聞書頁翻過的吱啦聲。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外頭仍然不見動靜。
白世非放下書卷,起身踱出房門,柱廊外天井裏灑下的月光較往常暗淡,他微仰首看去,天空中一輪彎月被烏雲半遮住,月牙兒的外沿圍著一圈奇怪的月暈,顏色淺紅中帶著黃綠,看去極為詭異,仿佛隱隱透出凶險。
他心裏莫名地掠起一絲不安,回首吩咐白鏡:“你到大門外去看看,她們回來沒,若是街上還不見轎夫的影子,你便直接去晏府把小墜接回來。”
白鏡應聲離開,走到拐角處卻與鄧達園迎麵遇上。
“公子。”鄧達園匆匆過來,“周晉托人捎了信來。”
白世非微為訝異,偕他步入書房,就著燭光展開一看,卻是夏閑娉的筆跡,閱畢他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下,把信箋遞給鄧達園,“沒想到她竟向太後隱瞞了實情。”
鄧達園看罷,也頗為意外:“她把賬冊上的名目和金額都改了?”
以夏閑娉驕縱的性子,能擔著殺身之禍的危險為他做到這種程度,可見愛得多深。
白世非一時無話。
“公子!公子!”外頭傳來白鏡慌張的叫喚和雜亂的腳步聲。
白世非心口一跳,抬首直視書房門口,白鏡領著一名小廝衝了進來,那小廝可能奔跑已久,這一驟然停下,便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夫人差小的先——先跑回來告——告知公子——”
白鏡見他話也說不順,急了,忙不迭插嘴:“墜子被太後強接進宮去了!”
腦袋裏轟的一聲,當場被這句話炸得魂飛魄散,微微的暈眩過後是極短暫的茫然空白,失控下的手掌卻自有主張,倏地一把抓過那小廝,這瞬間白世非的麵色已白如金紙:“這是幾時的事?!”
力道之猛便那一下已將小廝的襟口嘶聲扯破,他眸心風聚雲湧的浸冰寒光更尤為嚇人,雙腳幾乎被提離地麵的小廝心驚膽戰,結結巴巴道:“便在酉、酉時交戌、戌時之初——”
白世非飛快望向鄧達園:“現在是什麼時候?!”
“小的過來那會兒,戌時兩刻剛過。”
微顫的長睫下閃電般滑過一抹恐懼,白世非驟然把手鬆開:“皇上的性命此刻定危在旦夕!”
鄧達園和白鏡俱大驚失色,那小廝踉蹌退後,聞言再承受不了驚嚇,身子一軟整個暈倒在地。
“白鏡你速往宮中!務必把皇上從福寧殿中救出來!”按這光景,慶壽宮必然守衛深嚴,直接去向劉娥要人顯然已來不及,隻能祈求上天保佑趙禎平安無事,那樣尚墜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眸光疾掠之處,鄧達園即刻附唇到白鏡耳邊,秘語了幾句。
“府中劍衛隨後會直闖慶壽宮,你要是能把皇上救離福寧殿,便去慶壽宮與他們會合。”連珠快語在吐出最後一個字時驟然停頓,白世非的下頜僵凝如刀刻,臉容卻在那一瞬變得出奇平靜,便連肅殺的語調也放軟了,輕淡得仿如從遠處飄來,“要是小墜——出了什麼事兒,你今夜便讓整個慶壽宮為她陪葬罷。”
情勢危急,白鏡半個字也不多說,身影一晃已穿窗飛掠而出。
“鄧二,叫人備馬!”
白世非喝畢,急欲起步,抬腿時卻膝下一軟,若不是及時扶住一旁的茶幾,差點便跪倒在地,胸中無邊恐懼雜纏著尖銳的絞痛,便如一顆心被活生生撕成了碎片,死命緊撐在案上的手掌已然關節泛白,唯賴此以自製。
鄧達園往門邊交代小廝後回首,見狀暗暗心驚,從未見過他曾在人前這般失態,雖然自己也深感憂慮,仍試著出言相慰:“公子且莫要擔心,太後不定便會對墜姑娘怎樣。”
也許劉娥隻是想給他一個下馬威,警告一下他罷了?
白世非勉強鎮靜下來,流星趕月一般往外走。
“要是夏閑娉沒有造假,那麼財宏勢大的白氏或許還有幾分威懾力,太後對我可能還會稍為忌憚,因為我若不惜傾盡家財豁出去與她拚個魚死網破,就算不能把她掌控的趙氏宗室趕出皇宮,也必然會造成大亂,她的太後寶座斷不可能再坐得那麼舒服穩當。”屆時烽煙四起,天下便不再是她的天下,他是不怕玉石俱毀,她卻未必會蠢得把手中江山投進去與他兩敗俱傷。
若真那樣他還不至於太擔心,就算劉娥把尚墜擄入宮中,也未必輕易便敢對她如何,最多可能隻是想以尚墜為人質,來要挾他聽命罷了。
“可如今既已知道夏閑娉交上去的是假賬,也即太後並不真正了解白氏的財勢到底有多宏大,而極可能認為我白府無非與從前不相上下,難保她不會像以前一般輕看於我,以為我仍舊不足為懼。”
前庭裏齊刷刷立著十三匹矯健駿馬,其中十二匹馬背上全坐著武功高強的黑衣劍士,一個個劍柄在握麵容肅整,勒緊了韁繩蓄勢待發。
“現在我隻能寄希望於皇上還好好活著,讓太後仍心有忌憚,且她也還不知道小墜的真實身份。”白世非一把抓住領頭神駿雪駒的馬綹,往馬鞍上飛身一躍,心頭沉甸甸的焦灼便把他的嗓音也壓啞了,“倘若被太後知道小墜是呂夷簡之女,便皇上不死,小墜也必死無疑。”
劉娥勢必會誤以為,自己的得力臣子呂夷簡原來早就與他白世非及趙禎暗中合謀……且別說她對他的諸多動作早忍無可忍,而今更發覺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背叛,雙重氣急之下焉能不起殺機。
而不管是對他或呂夷簡動手,都不如殺一個尚墜,最有收效。
“駕!駕——”
雪駒發出一聲長嘶,閃電般揚蹄躥出,在他身後仰馬紛鳴,嘶聲直衝雲霄。
同命兩鴛鴦
黑夜下一行十三人加鞭疾馳,鐵蹄飛踏,如閃電劃過州街,轟隆的蹄聲震得街兩邊未眠的民戶好奇地拉開一道門縫,方想探出頭來一窺究竟,不料揚塵滾滾撲麵,將人嗆得趕緊又縮了回去。
便在門後躲了片刻,待雷鳴般的馬蹄聲盡皆飛馳而過,有膽大者終於開門出來,不意卻看見遠處紅光衝起,仿佛初升之日的光暈染紅了半邊天幕,亮得能讓人看見地上的沙礫。
“天啊,你們快出來看看!快看那邊!天都紅了!”
這一聲驚悚叫喚馬上惹來數下急切的吱呀聲,眾人紛紛開門出來,聚在一起圍觀,無不覺得天邊景象奇異懾人,一時議論四起。
“那邊是哪兒啊,太奇怪了。”
“好像是宣德門裏頭。”
“你說皇城嗎?”
“今兒初幾來著?會不會是菩薩在宮中顯靈了?”
“不對啊,我怎麼看這情形像是著了火似的——”說話間一拍大腿,大聲叫道,“沒錯!當年呂丞相家著火時就有點兒像這般光景!隻是火勢沒那麼大罷了!”
“我看著也像!難道皇宮裏頭真起了火?!”
騰地一簇火焰從遠遠的宮牆裏往外探出朵尖兒,如凶猛的蛇芯一吐即逝,將天色映得刹那一紅後迅即卷縮下去。
這一下眾人無不失聲驚叫起來,不明天災因何橫降,再聯想到才剛像幽靈一般向皇宮疾馳而去煞氣奔騰的黑衣鐵馬,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盡皆隱隱覺得不詳。
皇宮中起火的地方是升平樓,就緊挨在趙禎的寢殿福寧殿之西,由於修葺期間並不住人,加上戌時過後鄰近殿裏的宮人大多已當完值回房休息,故而火苗在靜夜裏躥起之初無人察覺。
堆疊在與福寧殿一牆之隔的旮旯裏的雜物和木料漸漸燃燒起來。
火勢變大後往四周蔓延吞噬,更乘風卷過牆頭,福寧殿的廊角勾簷和前方垂拱殿新換的廊柱子率先著了火,熊熊火舌從勾簷俯攀而下,快速往福寧殿關緊的殿門撲卷而來,便此時終於被起夜的宮人發現。
“著火了!著火了!”驚恐中扯開喉嚨大喊,慌亂下來不及多想,撒腿便往後門的方向跑去,“著火了!大夥兒快出來啊!”
一時間殿裏像炸開了鍋,在滾滾濃煙的迅速籠罩下人影紛跑亂躥,叫聲此起彼伏,誰也顧不得誰,都隻管自個兒逃命要緊,此時殿外的人也已驚覺起火,一看火勢如此之大盡皆慌張,侍衛和宮人們聚集在一起或著急救火,或奔走喚人,膽小自私者則趁亂逃逸。
就在這極度混亂之中,一道人影疾越過福寧殿東麵還未被殃及的五師殿,以袖掩麵飛入火勢衝騰濃煙嗆人肺腑的高牆內。
與皇宮中央的驚天騷動相比起來,坐落在遠離福寧殿的東華門附近的慶壽宮則顯得異常靜謐,唯一縷若隱若現的笛聲,低低柔柔,婉轉纏綿,劉娥雙目微闔,半倚繡錦榻上,仿佛被柔和笛聲打動,平靜麵容下輕蘊一絲縹渺的惆悵神色。
那坐在下方潛心吹笛之人自然便是尚墜。
入暮時分她與晏迎眉兩人的轎子從晏府出來,不料竟見二三十名金吾衛圍在大門外,領頭的便是侍候在劉娥身側那位尖聲細氣的宦人,隻說太後聽聞她擅吹笛子,故而請她進宮一見。
除了她之外,其餘人包括晏迎眉都被堵在晏府內不允出來。
看他們持刀帶械的樣子明顯來者不善,她未曾遭遇過這等陣勢,心裏暗覺驚慌,既自知輕易脫身不得,還擔心自己要是不從,極可能便會連累晏府,晏書複職未久,晏夫人隨夫返京還沒過上幾天安樂日子,晏迎眉更是已做好準備要起程往祈盼已久的杭州,顧慮到這許多,她當下便默然應承下來,隻想盡快把那群人帶離晏府,以免節外生枝。
重新起轎的那一刻她心裏驚惶難定,此行隻怕凶多吉少,不由得萬分惦念起白世非來,隻不知他若知道了會急成什麼樣,也不知自己進了皇宮之後是否還能活著出來見他一麵。
及至劉娥寢宮,事到臨頭,她忐忑無措揪成一團的心反而冷靜了下來。
既然聖意詭譎難測,何不就以不變應萬變。
此時不知何處隱隱約約傳來雜亂聲響,似有人來回匆忙走動。
羅崇勳眼底暗光縮成一線,側頭細聽了下,又窺了眼房中二人,繼而悄悄往外張望,過了好會兒,終於見到不遠處有道人影匆匆而來,他連忙躬身退下,迎將出去。
那人上來與他耳語了幾句。
聽罷他即刻返身入內,無聲無息地行至閉闔著雙目,仿佛專心聽曲的劉娥身邊,圈起手掌在她耳邊密語:“從福寧殿至後苑各道門的門鎖都被人砸開了,便有十來個人逃了出來,隻始終沒見皇上的身影,眼下殿中大火正烈,那些沒逃出來的……多半是已葬身火海。”
言下之意,趙禎極可能已被燒得屍骨無存。
劉娥臉色微有變化,靜止了片刻,一動不動,然後便恢複了原樣,隱去似有似無地徘徊在寡情唇沿的一絲寒涼悲憫,不為人察地動了動唇皮:“再去仔細確定一回,此外命人救火吧。”
羅崇勳趕緊再折往門外細語交代。
便此時房中一曲既終,餘音嫋嫋,漸消漸隱,尚墜垂下手中玉笛。
“不知太後還想聽什麼曲子?”她輕聲道。
榻上劉娥緩緩睜開雙眼,深沉目光停在她的臉上,一臉和善地道:“哀家曾聽周晉提起,說江湖上流傳著一對什麼神仙眷侶的故事,還有一首不傳世的問天還情曲?”
尚墜垂下長睫,遮去眼底微微流動的眸光,明明外頭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但竟不見有宮人入稟,未免過於蹊蹺,青蔥指尖略為不安地輕絞玉笛的五彩穗絲,克製著無邊無底的緊張和恐懼,直覺便想拖延些時光,她謹慎輕應:“確有那麼一首曲子,太後可是想聽?”
劉娥不過是隨口提及,聞言頗感意外,直起身子:“你會吹?”
“便略懂一二,恭請太後聖聞。”舉笛就唇,一縷宛如水滴竹葉般悅耳的天籟之音,刹那間便從她指下清盈飄出,流瀉一室。
劉娥從她往外凸出的腹部收回視線,繼續闔目養神。
也不知這小丫頭是膽大無知,是城府深得已能不動聲色,還是確如黑瞳深處透出來的純真,她恬淡的容顏上竟不見絲毫懼色,隱藏在畢恭畢敬表情之後的僅僅隻是一份平和。
便年紀輕輕,卻舉止得體,應對周全,不但清絕入畫的五官不遜於夏閑娉,清澈明朗的眸波襯著樸素無華的言談,那份淡定氣質更是映出內心裏的真誠坦蕩,從外形到內在幾乎無懈可擊。
明明名不經傳,卻好像方方麵麵都較聲名鵲起的夏閑娉更勝一籌,讓人不得不暗讚白世非果然眼光高絕。
在門外等候消息的羅崇勳再度輕手輕腳入內。
劉娥聽罷密稟,抬手揮退羅崇勳,趙禎既甍,這小丫頭也沒必要再留了,白世非太不識抬舉,竟還暗中越俎代庖,便給他一個永世難忘的教訓吧,緊繃的心弦鬆懈下來,她開始真正凝神,細聽起尚墜所吹奏的問天還情曲。
清悅曲聲忽而歡如春風拂麵,似踏馬簪花,相看不厭,忽而又柔如明月別枝,似柳梢樹下,依偎細語,曼妙得直讓人柔腸九轉,不堪勾起早被歲月久遠洗盡的酸楚,更難耐那如海潮般湧上心間的曆曆往事。
除了慶壽宮,福寧殿的大火幾乎驚動了整個皇城內外,各殿內無不燈燭通明,亮如白晝,幾乎所有宮人和侍衛都奔了去救火,借著殿頂高簷陰影的遮掩,數道黑衣人乍起乍伏,趁亂往若有若無的笛聲飄起之處掠去。
在有士兵把守的東華門外,白世非單人匹馬急趕而來,殿前司諸班直的將校虞侯無人不識他,又見他手中拿著周晉從不離身的腰牌,隻道心急如焚的他心係福寧殿中皇上的安危,此時也已顧不得於宮製不合,連忙放之入內。
白世非翻身下馬,乘了一頂兩人轎輿,隻差腳夫往裏急奔。
蘭室合香,餘音繞梁,一曲蕩氣回腸。
當尚墜微顫指尖在笛眼上收起最後一個音符,劉娥意猶未盡地長歎一聲:“這問天還情曲果然不同凡響,哀家便今日方諳‘此曲本應天上有,世間曾得幾回聽’之詩中真意也。”說話間緩緩抬了抬手。
侍候在旁的羅崇勳連忙上前,差宮女撤下她與尚墜麵前已半涼的茶盞,尚墜定睛看著他把新沏的熱茶奉到麵前,微傾身低言了聲謝。
“哀家看你也累了,先喝盞茶休息片刻,一會往中門領了賞後便回去吧。”
“謝太後。”尚墜輕應,慢慢端起定窯白底藍釉纏枝杯子。
也不知是屋頂之上還是偏窗之外突然傳來叫喝:“誰?!”緊接著便是一陣快速的金戈交擊聲,有人邊打邊大叫,“快來人啊!這裏有刺客!”
榻上塌下的兩人即時表情各異,劉娥倏然坐直身子,神情略見緊張地向羅崇勳飛快遞了個眼色,尚墜的黑眸則暗暗一閃,心裏驚喜交加,動作便變得略為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