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何,幾何你別這樣,”薩哈廉慌了神,兩隻手也不知該安撫何處,“幾何你冷靜!你答應我,一定不要做傻事,一定不要!事情也許不像你想的那麼糟!”
幾何直到哭夠了,才精疲力竭地坐到了地上。“對不起……我剛才的樣子嚇著你了吧。”
“幾何……”薩哈廉輕輕抓住了她的雙手,“你真的要離開北京了?你不幫助宮裏的皇帝了?你不為大明社稷和百姓出力了?”
“我討厭火器,”幾何苦笑著搖頭,“它把我喜歡的人都奪走了,我爹,我娘,先帝,還有龍城……若不是北京還不太平,我馬上就走,我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待了!”
“好,好。”薩哈廉輕輕拍著她的手背,“你走的時候,到大柵欄回春堂叫上金掌櫃。我送不了你,他會替我……好好送你。”
“不用了,”幾何笑著搖了搖頭,“不用擔心我,我認得路,知道怎麼回。拜完我爹,我就跟我大哥出洋去了。”
“幾何,”薩哈廉突然握緊了她的手,“你若把我當朋友,就帶上金掌櫃。我發誓,我不會泄露你行蹤的!”
“我相信你,”幾何有些無奈,“但真的不需要。我大哥富有的很,他會照顧好我的。”
“答應我,如果是朋友的話。”薩哈廉擰緊了眉頭,那眼中遍是酸澀,決絕,真誠。“你需要的,我絕不會欺騙你。”
四目相對,幾何沒來由心頭一軟,“好吧……”
送走了薩哈廉和金掌櫃,屋外已是風雪冒煙。幾何吩咐秦二將大門緊閉,她收拾了易攜的金銀細軟,又將必須之物備下,打好了一個簡單的包裹。
“夫人!”門外傳來木香慌張的敲門聲。
幾何趕緊藏好東西,在床榻上躺好。“什麼事啊?”她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夫人,宮裏來人了,請您……進宮!”木香的聲音很大。
“就說我歇下了。”幾何翻了個身,不予理會。
“廠督大人,”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咱家奉了聖旨,來請大人入宮。大人若是不願走路,咱家就進去背您出來。”
幾何猛然從床上彈了起來——曹化淳!
糟了,她心底一沉。她太小看這位曹公公了,一個當紅宦官,皇帝心腹,豈會受她三言兩語的威脅?一定是,曹化淳將她去交泰殿的消息告訴了朱由檢!殺人滅口麼?幾何摸出枕下的遂發手銃。
不對……若是滅口,何必這麼麻煩……
“原來是曹公公大駕光臨啊,”她慢慢平靜了心緒,頭掉碗大個疤,就算是死,又有何懼?“請稍候,本督這就隨您入宮。”
暖轎一直抬到了乾清宮昭仁殿。
幾何下了轎,昂首入殿。殿內火燭通明,地龍暖旺,卻不見朱由檢蹤影。
“皇上還在前殿處理政事,勞煩廠督大人稍候片刻。”曹化淳笑眯眯地行了個禮,閉門退出了。
幾何解了大氅,尋了處躺椅,大咧咧地就靠下了。許是心太靜的緣故,不一會兒,竟睡著了!
“哎,”“哎……”“哎!”
幾何迷迷糊糊地似聽到有聲音在圍著自己轉。
真討厭,這都什麼……她朦朦朧朧地睜開一線眼縫,一道明黃黃的光芒刺亮了她的大腦——皇帝?不好!她怎麼在乾清宮睡了!幾何一個高爬了起來,正了正已經歪斜到鼻尖的朝冠。
“臣參見陛下,臣……罪該萬死……”她叩頭不迭。
“唉,”朱由檢輕輕歎了口氣,“竟能睡著……起來吧,坐吧。”
“臣謝主隆恩,”幾何起了身,遠遠地坐到皇帝下首最末位置。
朱由檢看著她坐下,麵上陰晴不定,許久,竟一言未發。
幾何不知自己哪裏做的異樣,在皇帝無聲的目光注視下,隻覺芒刺在背,度日如年。
“這邊坐。”朱由檢終於發了話。
幾何幹笑了一聲,不得不挪動了身子。她目光直視處便是殿內的銅壺滴漏,現在已近寅時。
殿內的氣氛壓抑而怪異,朱由檢呷了口茶,慢斯條理地開始了自言自語。
“朕五歲喪母,十一歲喪父,長於東林黨和閹黨爭鬥之中,自十二歲開始,就有心思各異的各路人馬為朕牽線結親。朕均以已有了心上人為由推脫,這個心上人,就借用的你。”
“朕當年,是一個對皇位沒什麼影響的人,沒人注意,可以隨便找個理由,四處遊曆。辦朕想辦的事情。”
“那時,你確實隻是一個借口。可是後來,朕才知道,當年救助父女兩人,那老者,竟就是皇兄一心想結實的火箭神翁。”
“神翁去世後,錦衣衛出動想接你入京。我想在皇兄之前,將你請回來,娶到手。沒想到,又與你擦肩而過。”
“回京之後,戴龍城來報,說你自投羅網,竟住在了他家中。朕突然有了個想法,朝廷既然不知,不如暗自收為己用。所以,朕讓戴龍城先穩住你。而後,是讓朕最後悔的一個決定,讓戴龍城娶了你。”
“東廠打的那一槍,險些要了朕的命,但朕不後悔。朕遇到了你,完完全全……被你吸引。你天真,純淨,直爽,不造作,你有京城官家女子所沒有的那一份透徹清涼……”
“朕忘不了你,越想忘掉,就越刻骨……朕做的一切,除了為得到皇位,就是為得到你。”
“將你下獄,就避開了王恭廠爆炸及之後的牽連。準備好了假死的酒,你服下後,就可以換來朕的身邊。萬事俱備,卻不想爆炸提前,又與你失之交臂。”
幾何靜靜地望了過去。這位處心積慮登上龍椅的少年天子,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憔悴地早早失了生氣。不到二十歲的人,眼角盡是魚紋,頭上竟生出了不少白發。
她無比同情地笑了。
轉過頭,也開始了自說自答:
“皇上,我知道,是您殺了龍城。可您知道……我為什麼不殺您為他報仇嗎?”
幾何不看朱由檢,隻是對著銅壺,自顧說著。
“因為我知道,龍城不願意我這樣做。”
“皇上,您知道龍城為何忠心於您嗎?不是他眼光好,也不是他想飛黃騰達,是因為……嗬,出身,由不得他挑。”
“龍城的親姑姑,就是當今的太後娘娘,對,就是皇上您的生母。當年劉府滅門,隻他一人被救出。所以,他這撿來的半生,就不遺餘力地助您上位。為您收買人心,為您逼宮逆主,為您三上遼東……”
“他不告訴你,是怕他的存活會給您當明君帶來汙點。他不告訴您,是不想以外戚之身讓您疑他別有所圖。他想您登基後,就和我歸隱江湖。可沒想到……他一心為您,您竟一心滅他。”
“皇上,您殺了您的親哥哥,又殺了您的表哥哥。你殺了這世界上最愛您的兩個人。他們都在默默地真心地幫你,不圖你知,不圖你報,對你無所求,無所怨……”
“皇上,如今您如願成了這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也許一切的舍棄都是值得。但日後鶴發雞皮,垂暮百年的時候,您會有一絲後悔嗎?”
……
幾何在昭仁殿枯坐天明。
朱由檢早就離開了,他去批那些永遠批不完的奏折,去麵對那些永遠無法麵對的一切。
清晨第一絲光亮透進來的時候,昭仁殿大門無聲地打開了。
幾何抬眼望去,是田貴妃,來了。
“本宮有時,挺懷念在你府上的時候,”田貴妃坐在幾何旁邊繡墩上,長長笑歎了口氣。“吹簫、回帖、投壺、堆雪……如今在宮裏,話也沒個人說。”
“有皇上陪您說。”幾何諷刺地斜了嘴角。戴龍城當年真是眼光如炬,這女人果然非池中之物,現世女諸葛是也。
“幾何,你不要怨陛下。”田秀英側了身子,言語幽幽,“本宮不知你跟陛下說了什麼,本宮從未見陛下如此傷心過……那些事,都是本宮想的,本宮做的。封住熊三撥的口,誘使先帝運雷石進京;設計王恭廠大爆炸,讓先帝早登極樂;除去先皇的子嗣,嫁禍奉聖夫人;暗中布置伏兵,借金人之名除去戴龍城……這些,都是本宮做的。冤有頭,債有主,你何必把怨恨都發到陛□上呢?”
“你都是為了他,他難逃其咎。”幾何冷冷作答。“為皇位竟舍骨肉之情,想先帝待他如何?不就藩,不猜忌,他……”
“嗬嗬,”田秀英突然淡笑開來,“幾何妹妹,本宮一直想和你說一件事,卻總是不忍心。”
“說吧,如今我還有什麼接受不了的。”幾何冷笑。
“本宮最早,是聽熊三撥說,雷石能令人浮腫而亡。所以動了念頭,讓王體乾教唆著先帝,趕緊把雷石弄來研究。原隻是想著,讓先帝慢慢染上這病。可有一天,許顯純突然來報,說……聽你說的,十斤雷石堆在一起就可以爆炸,那爆炸威力能頂上一百個開花彈。本宮這才靈機一動,想到了那個絕好的主意——等先帝來觀賞雷石之時,將雷石那麼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