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銀匠想了想,說你們跟我來,然後伸手跟店主借了兩個盛酒的大瓷碗。我和蘭稽齋老板一左一右,生怕他跑了,半挾持著出了店鋪。店主搖搖頭,繼續炸他的臭豆腐。
我們三個出了店沒走幾步,就是八字橋頭。此時正值正午,陽光豔熾,是紹興難得的晴朗天氣。金黃色的光芒拋灑下來,照得橋下流水波光粼粼,活力洋溢。唯有這座青灰色的古橋不受影響,依然帶著綿延千年的陰冷氣質。
我們三個走到橋頂,尹銀匠看看天色,開口道:“焗活手藝,我收起來幾十年了。今天你們倆逼我拿出來,也得看你們有資格沒有。當年焗匠收徒,一考眼力,二比手力,三比心力。過了三關,師傅才會開始真正訓徒。你們既然想要看,也得遵循這個規矩。比過三關,誰勝數多,我就答應誰的要求。”
說這話的時候,尹銀匠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氣質為之一變。剛才那個有著精神隱疾、脾氣暴躁而又怯弱的人不見了。陽光照耀下,尹銀匠微眯的雙眼透出一絲自傲的光芒。
我心中一動,先前我曾在北京見過一個老頭子,曾經是京郊最有名的風箏高手,誰也鬥不過他,後來落魄到了要飯的地步。可他隻要手一碰風箏線,整個人精氣神立刻變了,威風凜凜,和眼前的尹銀匠一樣。
每一個藝人,其實都有在專業領域的矜持和驕傲。
“這第一關,是考驗眼力。”
尹銀匠舉起那兩個瓷碗,從橋頂朝兩個方向往下一摔。石橋都是花崗石路麵,堅硬無比,又凹凸不平,這倆碗扔下去,登時摔了個粉碎。尹銀匠道:“你們先來比比眼力吧,看誰先能給拚回去。”
這個考驗,不算離譜。焗瓷的第一步工序,就是找碴、對縫,把碎瓷和瓷器本體之間的縫隙對上。咱們現在說話老愛說找碴找碴,其實最早就是焗瓷的術語。
找碴的難度在於,瓷片是有厚度的,形狀能對上,厚度未必能嚴絲合縫。這時候就需要焗瓷匠的判斷,究竟怎麼搓、怎麼敲,都有章法可循。說白了,其實就一條:看你眼力有多準,拚圖有多快。
我和蘭稽齋老板卻沒著急動,看著尹銀匠。
我們擔心,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我們過去撿碎片的時候,萬一你跑了怎麼辦?
尹銀匠跺了跺橋麵:“你們兩個一邊橋頭一個,我怎麼跑?”我和蘭稽店老板對視一眼,也有道理,這才同時轉身朝橋下跑去。
這瓷碗是小店裏的,最普通的粗瓷大碗,強度不高,碰到八字橋這種石橋,摔得特別碎,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一地。我俯身飛快去撿,隻挑大片的,蘭稽齋老板也是一樣心思。一時間,就看到倆成年人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在台階之間撿瓷片。
蘭稽齋老板什麼來曆,我不知道,可能對瓷器的了解要遠勝於我。但說到玩拚圖,我可不會輸給任何人。小時候在家裏,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拚地圖玩。我爸有一本世界地圖冊,被我一頁頁剪碎又拚了回去。
我們很快就把能撿起來的瓷片都收好了,就地一坐,開始磕磕絆絆地拚回去。這碗沒有任何裝飾,不易判斷位置,而且還不是平麵,瓷片有弧度,是立體拚圖,難度又上了一層。
想把一個完整的碗拚回來是不可能的,我們比的,是誰對的碴更齊整。
我比蘭稽齋老板拚得更快,轉瞬之間就把瓷碗給拚了一個七七八八,隻剩一片比較大的,沒找到合適的位置。說來奇怪,這個殘片我怎麼拚縫對碴,都對不上。但這片很大,若是放棄的話,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對手了。
拚圖經常會碰到這樣的事,一塊東西你以為拚對了地方,但其實沒有,反而導致其他拚圖都錯了,錯一處,亂一局。我琢磨著它該拚在哪裏,來回試,還得把別的地方拆開,打散重來。這麼一耽擱,蘭稽齋老板卻是搶先拚完,雙手捧著一個殘破大碗,遞到尹銀匠跟前。
他拚得不如我完整,下端漏了很大一個洞,但勝在速度快。尹銀匠看了一眼,說這一關是你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