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祖母綠(1)(1 / 3)

再沒有一個人等她回去

她錯了,

她不該願望

一個很有錢、

她愛他、

他也愛她的男人。

她要的,

應該是遺忘

往事的本領。

十六歲以前,她從沒見過雪。她的故鄉在南方,四季如春,冬天裏,人們穿著薄薄的汗衣,愛跟朋友擠到刨冰店裏吃冰。那時候,她向往白皚皚的雪,以為有雪的天地才載得住她的夢想。

十年了,她見過許多場雪,卻夾雜著悔恨。

紛紛細雪今夜落在她肩頭上,地上濕濕的,她裹上紅色大衣,穿著一襲緊身短裙和白色長靴,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在一盞昏黃的街燈下徘徊。風雪冷得她直哆嗦,她雙手籠在袖中,對經過的汽車拋媚眼,可是,沒有一輛車停下來。

很晚了,不會再有尋歡客走過,她邁著蹣跚的腳步走在濕滑的路上,在一家小店裏用身上僅餘的錢買了一瓶牛奶和一罐麥片。

她從小店裏走出來,雪停了,她跺去腳上的雪,朝灰暗的長街走去。長街盡頭那一排外牆斑駁剝落、滿是塗鴉的舊式公寓就是她的家。這裏住著幾十戶人家,大部分是妓女和工人,每個窗戶都是灰灰的,空氣中飄浮著一股尿臊味,夾雜著汗酸、剩菜殘羹、嬰兒尿布、汙水和廉價香水的味道,那是貧窮的味道。

她爬上二樓,屋裏傳來小玫瑰的歌聲,她從皮包裏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那扇桃紅色的木門進屋裏去。

“丁丁,我回來啦!”她一邊脫下腳上的皮靴,一邊提高嗓子,裝出一個愉快的聲音說。

“是米蘭嗎?”一個虛弱的聲音問。

“除了我還有誰?”米蘭帶著微笑走到丁丁的床前。

丁丁是個和她同齡的女孩,用枕頭撐起身子,靠在鋪上了豔紅色床罩的木床上,臉色蒼白,嘴唇幹澀,唇上浮著一個楚楚可憐的微笑。

“你今天覺得怎樣?有沒有好一點?”米蘭問丁丁。

“嗯,今天覺得精神挺好的。”丁丁回答說。

“吃了藥沒有?”米蘭問。

丁丁搖了搖頭,說:“很苦呢。待會兒再吃可以嗎?”

“借口!藥丸怎會苦?”米蘭拿起床頭櫃上一包白色的藥丸,說,“吃了牛奶麥片之後便要吃藥啦。”

“今天生意好嗎?”丁丁問。

米蘭轉過身去,在爐火上煮麥片,輕鬆地說:“明天會好的啦。”

“我明天跟你一起出去吧。”丁丁說。

“不行。你得留在家裏。你的病還沒好,你就多休息幾天吧。”

“我的病是不會好了,不能再拖累你。”丁丁拿起床邊一麵心形鏡子,對著鏡子用手指梳頭發,咧著嘴說,“隻要擦點粉,我還是可以吸引幾個男人的哦,你說是不是?”

她的話突然止住,一陣咳嗽。

米蘭連忙走到床邊,拍拍丁丁的背,像哄孩子似的說:“你要養胖一點,才會吸引男人啊。”她笑著用手指戮戮丁丁凹了下去的胸骨,說,“等這裏胖起來,我們一起出去,一定所向無敵。”

丁丁哧哧笑了,看著牆上那張小玫瑰唱片的海報說:“等我好起來,我要穿那條裙子。”

“對呀!等我有錢,我要買很多漂亮的裙子。”米蘭望著小玫瑰的海報說。海報上,小玫瑰穿了一襲露肩的玫瑰紅晚裝,裙子自腰以下散開來,綴滿了一朵朵立體的玫瑰花,就像一個蓬鬆而瑰麗的玫瑰蛋糕。

“她好像比以前更漂亮呢。”丁丁說。

“誰都沒想到她又唱歌了。”米蘭說。

“不知道是哪個神醫把她的嗓子治好的呢?”丁丁問。

“等我有錢,我要給你找最好的大夫。”米蘭說。

小玫瑰的歌聲在這個飄浮著廉價胭脂水粉香味的陋室裏蕩漾,米蘭喂著丁丁吃牛奶麥片,哄她多吃一點。有時她害怕,可以喂丁丁吃麥片的日子不會太多了。丁丁患的是癌症,這個她最好的朋友,沒剩下多少時間了。丁丁走了,她們的夢也完了。三年來,同住的日子,她們合力在這個淒涼的世間建構一方夢想的天地。她們老愛說“等我有錢……”,她們把房子布置得像落難公主的家:紅色的床、紫色的沙發、羽毛抱枕、紅色吊燈……一切的一切,都有另一個人陪著一起騙自己,甚至忘了在這個鬥室之外,她們出賣著肉體。她們的靈魂,卻因為這個夢而永不出賣。

第二天傍晚,米蘭醒來的時候,丁丁還睡著。她悄悄走下床,洗了把臉,穿上一個紅色的蕾絲胸罩,彎下身子,用手把兩個小小的乳房擠出一道深溝,然後套上一雙黑色的漁網絲襪,坐在鏡子前麵,仔細地撲粉。今天晚上,她無論如何得釣到幾個男人,丁丁的藥快吃完了。

這天的月亮好像特別圓,天空下著細雪。她又回到昨天那盞昏黃的街燈下,哼著歌、詛咒著寒冷的天氣。午夜了,她都快凍僵了,身子發著抖。那個在附近工作的餐館女侍崔兒匆匆走過,神色有點兒驚惶,停下來,問她:“剛才是不是下了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