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床側侍疾的柏夫人方瑩也放了湯匙,掩麵垂淚,哽咽而泣。
司馬懿自己卻開豁得很,嗬嗬一笑,從床頭邊攬過那麵銅鏡來,瞧著自己在鏡麵裏那須發如銀的容貌,看了又看,慨然道:“司馬仲達,你這一生,大大小小、明明暗暗鬥過多少場戰爭來,打敗過多少個對手來,梟狠如曹操、狡詐如孟達、睿智如諸葛亮、精明如陸遜、恃強如公孫淵……哪一個在你手上占得了上風去?末了你終究是拗不過宿命,你想不到你也會有今天麼?你也會有僵臥病榻奄奄待斃的這一天麼?”說著,眼角卻無聲地落下淚來。
司馬師兄弟聽得心頭發酸,都抱著司馬懿的被角直哭。
方瑩強忍著悲泣,皓腕輕抬,用手中綢巾輕輕拭去了司馬懿腮邊的淚痕。
司馬懿暖暖地看了她一眼,緩緩放下銅鏡,轉臉朝著司馬師兄弟淡然說道:“為父剛才有些失態了……生死更易,如同晝夜交替,明達之人不諱。今日卻也不是你們兄弟二人難過的時候,都且靜下來聽為父將身後大事定了吧!”
司馬師、司馬昭二人隻得咽住了淚,不再抽泣出聲。
司馬懿在方瑩的扶持下從榻床上強自撐起上半身來,目光湛然地注視著這兩個兒子,滿麵嚴肅地講道:“為父臨終之前,願將自己這一生當中甘苦盡嚐、順逆俱曆之後所得的經驗銘訓傾囊傳授於你們!
“一是《黃石公·三略》裏有一段話講得好:‘夫為國之道,恃賢與民。信賢如腹心,使民如四肢,則策無遺。所適如肢體相隨,骨節相救,天道自然,其巧無間。’《荀子》也講:‘愛民而安,好士而榮。’你們要想將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承前繼後、別開生麵,若不廣納賢才、博取民心,如何能成?日後,萬望你們遠睹西伯、漢高等聖主明君的用賢之道,近觀為父對州泰、鄧艾、王昶等英傑奇士的栽培之術,就可以借鑒而行了。
“二是《墨子》曾言:‘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荀子》裏也講:‘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己、愛己,不可得也。’大漢敬侯荀令君之所以邈乎而不能及者,正在於此!為父之德行本不足法,你們要多多向他這樣的大聖大賢深心研習才能德量日增而功業日隆啊!”
司馬師聽到這裏,禁不住還是抽泣道:“父親大人!您文以纘治、武以棱威,兵動若神,謀無再計,超越荀令君、魏武帝遠甚!孩兒等念念行行以您為楷模已足矣!又何必去典章史籍中空求前賢往跡?”
司馬懿聽罷,悠悠而笑:“師兒,你錯了!為父這一生當中最大的優點就是‘好學、勤學、善學’這六個字而已。這世上哪有什麼‘不學而能,不習而知,不專而精’的天生聖賢?就是大聖孔子當年也曾問道於老子!你們要將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進一步推上層樓,就一定要多方學習精進,要超越為父今日之境界才算得你們有真才實學!”
司馬師、司馬昭二人聽得父親講出了這等期許,不禁又被感動得淚流如注。
司馬懿將深深沉沉的目光直仰上去,望向寢室的天花板,繼續講著自己的臨終遺訓:“第三,《管子》曾言:‘聖君任法不任智,任數不任說,任公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後身佚而天下治。’《墨子》裏講:‘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這些都是至理名言啊!從之則立竿見影,違之則災殃立至!你看曹丕、曹叡、曹爽他們,豈不都是‘任智而不任法,任說而不任數,任私而不任公,任小物而不任大道’的庸材?最後一個個作繭自縛、身敗業銷!我司馬家日後開基拓業,就不能有他們這樣的褊狹之量、私刻之見。若是忠賢兼備之才,哪怕曾為仇敵也要公心而舉之;若是庸碌無能之輩,哪怕親為骨肉也要毅然而棄之!這樣一來,宗親外戚、世族巨室皆可以道馭之而無患可生!”
他講至此處,語氣頓了一頓,深深說道:“如果將來哪一天連魏室賢王曹植的子孫也心悅誠服地在我司馬家開創的新朝裏盡忠效力,那我們‘兼濟天下,鼎造太平’的千秋偉業就可謂底定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