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芳草綠,又是幾度夕陽紅。
每一年開春,腿上的疼痛都會一度讓我以為我快要堅持不下去,可我依舊活著,清醒著,過了一年又一年在床上和輪椅上的日子,而今天正好是第十三年。
那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長年毫無知覺的雙腿,隻在每一個冬天過去的時候,才會有幾天麻木的疼痛,然後又恢複沉寂。
那是一年裏我最歡喜的日子,即使疼痛彌漫全身,但隻有這樣,我才能感覺到我的雙腿依然存在,它不再隻是一個擺設。
有時候,我問自己:既然活著如此痛苦,為什麼我還要活著?
每一次想死的念頭冒上來之前,答案已經先浮出水麵。
四個字:我不甘心。
那天在醫院裏,沈嘉言說:“爸,我已經答應你了。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的,你要活著,看著我成功給你看。”
這就是我兒子,與生俱來的聰慧讓他在任何時候都有足夠的自信。
我一直相信著他,從他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世上隻有他不想做的,而沒有他做不到的。
別的孩子還在看小人書的時候,他安靜地呆在我的書房裏看那些我都看不下去的名著;別的孩子踢球的時候,他去書法老師家臨帖、練字;別的孩子流連在遊戲廳時,他已經回到家幫他媽媽擇菜、燒火。
他的童年裏,我們從來不需要為他操心。
唯一的遺憾,是他每一次考試,都隻拿得到第二名,與第一名有時候差一分,有時候差兩分。
我是他爸爸,他有幾斤幾兩沒有人會比我清楚。
家長會的時候,我特意注意了那個叫吳筱桐的女孩,我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孩子會讓我兒子心甘情願屈居她之下。
出乎我的意料,她一點都不張揚,而且看上去伶俐又懂事,每一個家長進門,她都禮貌地笑著領他們到各自的位子上坐下。
那種親切讓我對她有種莫名的好感。
後來有一次我無意中跟沈嘉言提起,誇她可愛,他當時笑著看著我說:“爸,你被她騙了,那都是她裝出來的。其實她既別扭又愛哭,一點都不可愛。”
那是我第一次聽他評價他班裏的同學,用這樣的口吻。
而那時候,我也並不知道,就是這個他嘴裏說一點都不可愛的女孩,圈住了他此後漫長的一生。
作為一個建築師,我的驕傲不在於我設計了多麼偉大的建築,而是我有我自己的堅持,這份堅持不允許我違背自己的專業操守,與那些唯利是圖的建築商同流合汙。
我常跟沈嘉言說:“一個人最珍貴的品質是正直,是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放棄自己的原則。”
所以,我才會離開為之工作多年的公司,進了萬天。
雖然事隔了十三年,可是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在我腦海裏依然清晰如昨日,那是所有人命運轉折的開始。
那天中午的時候,設計部的老李跟我說,他設計的那個樓盤今天要開工,可是他臨時有事,想讓我幫他去監工,我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在工地的時候,吳天突然來找我,我承認,對於他所說的,我確實覺得意外,那一刹那我是慌亂的。
這麼久以來,沈嘉言從沒讓我為他操過心,也沒讓我失望過,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這個爸爸對他而言是多餘的。
當吳天指著我鼻子罵得時候,我竟然有些羨慕他,因為他可以那樣名正言順地為他女兒擔心,甚至為之與別人爭執。
摔下來的時候,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比誰都清楚,從這個高度落下,如果我僥幸活下來,那隻會,終生殘廢。
這將是我最殘忍的結局,也是最無法接受的一個。
很不幸的,我活下來了。我不知道他們在我摔下的時候說了什麼,讓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失足摔落。
我的經驗不會允許我犯下這樣的錯誤,我的專業也讓我在醒來的那刻就清楚了事實。
那幢樓他們根本沒有用supermud,隻是用水壓頂住了泥土,在挖到岩石時立刻澆灌了混凝土,剪掉多餘的鋼筋,做成看似符合標準的樁柱,實則整個地基根本不穩,樓蓋得越高這整幢樓就會越危險。
這是很多行家都會在麵臨財務危機所做的決定,而我不屑做。
吳天來之前,我正在跟另外幾個人據理力爭。我千逃萬逃,為什麼還是走進了這個旋渦?我隻是往後退了一步,一步而已。可笑的是,整個工地臨時搭建的腳手板材質和鋪設根本就不符合要求,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給我。
所以,我該怪誰,怪那些執迷不悟被人利用的可憐蟲,還是怪那些因為利益草菅人命的奸商,更或者怪這現實的黑暗?
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我追求了這麼久的東西為什麼在有些人麵前會一文不值?我怎麼能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