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保由於祖父的艱難的撫育,長大成人了,負起了一家人的生活的重擔,跑到田裏去,成為了一個出色的農人。隨後,父親育材叔也回來了。不過,在事實上,他並沒有實踐他的誓言,既不曾發財做官,又沒有辦到將尤洛書槍斃或投到牢裏去,六年的苦難的軍隊生活,倒反而給自己帶回了一個並不光榮的標記,在強硬的鼻梁上,遭了一下重重的槍傷,將鼻尖弄歪了,弄得向左麵塌下去了;並且,他的眼睛也好像現得更加深陷,性情也好像變得更加倔強和陰鬱了。而年輕的官保,卻正跟剛剛出山的太陽那樣:清新,強壯,活潑而美麗。由於他的父親曆次所受的不能報複的侮辱,由於自己的甜蜜的童年的回憶和那青春所啟示於他的對於異性的情愛的渴望,使得他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需要洗去那婚姻問題所濺予他的屈辱的汙泥。他愛玉蘭,他永遠不能忘懷那一對小辮子和那雙杏仁狀的哀愁的眼睛。那原是他自己的人,而現在卻隔離得他這樣遙遠,雖然不過一兩裏路,卻遠得連見一見麵都不能夠;並且,更壞的是,也許不久的時候,她就改嫁給別人,去做一個陌生的,鬼知道是什麼人的堂客,這是官保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他不能放下玉蘭就同他不能放下他自己的性命那樣,因此,他沒有一天,甚至一時,一刻,不在設法子,尋主意,為的是必須要用一個什麼適當的方法,很快地去將他那已經失掉了的人兒,再奪回來。不管人家怎樣對他譏諷和嘲笑,也不管父親的嚴厲的告誡和監視,他總是照著他計劃的,執拗而確信不疑地去進行著。並且,他知道:(在鄉下,任何秘密都不容易保住的)玉蘭近年來也是非常痛苦的,孤獨的。自從他父親發財以後,自從那張紅紙庚書被包著草紙和牛糞拋回到她家以後,尤洛書就沒有將她和那可憐的老姨母當自己的親骨肉看待,他將她們關在那高高的,黑暗的圍牆裏麵,撥一個老長工去服侍她們,監察她們,不多讓她們出來,也不多讓和外來的人接近。而他自己,卻和一切的有錢人一樣,跑到縣城裏去,過他的舒服生活去了。
他在那裏租了房子,討了年輕的小老婆,生下了兩個孩子。他要到鄉下來,一年中最多也不過三五次,一次最多也不過五六天。這樣,玉蘭和老姨母就很難和和他接近了,雖然每當他回家的時候,她們也去侍候他,也得尋他談談家務事或者要點什麼日常用品之類的東西,但他對她們的態度,卻是極其冷淡的,漠不關心的,好象他早就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女兒和後妻那樣。他並沒有知道他的女兒已經有二十四歲,快要孤獨地,寂靜地度過那寶貴的青春了,而還沒有給她定一個確實的人家;自從和李家鬧翻以後,自從他有了另一份家室和兒女以後,這一問題或者他連想都沒有想過。當那可憐的老姨母趁著他回家了,畏縮地,小心翼翼地去告訴他,女兒應趕快給定一個人家的時候,他甚至還是這樣的生氣了:“人家?還早得很呢!
討厭的老鬼!你還想李家的窮骨頭嗎?”“李家有什麼不好呢?那伢子,”老婦人悶氣地想,記起了最近在什麼地方看見的官保的那強壯的活潑的姿態,但不敢開口。
“錢,……鬼曉得它有什麼用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於是,一聲不響,靜靜地,憂憤而不平地退了下去。並且總還是想:“我的天爺!麼子時候才替她定親呢?
天爺!要等到頭發白嗎?要等到鐵樹開花嗎?李家有麼子不好呢?……”一走進房裏去,雖然她並不說一句話,可是,這憂憤和不平,很快地就侵襲到玉蘭身上來了。
她知道:這位好心腸的老姨母是怎樣為她去受了父親的氣悶,於是,她也一聲不響,溫和地,強為歡笑地等待著一個使她可以說話的機會,去安慰她那相依為命的,可憐的老姨母。她說,她還這樣年青,婚姻的事情真還早得很呢,她請求她不要再為這事情去焦心。並且,最主要的是,在目前,她還實在舍不得離開她,她真願意再跟著她老人家多過幾年呢。話雖然這樣說,但老姨母卻從她那杏仁狀的眼睛的深處,探出了一種可怕的,做老處女的恐怕的心情和那永遠不能忘記的,童年和官保在一道天真而情愛的影子。這樣,就使得那可憐的老人更為她而焦急了!她還有什麼法子能將他們這一對可憐、可愛的人兒再拉在一道呢?她怎能夠去消弭那兩位男主人家的裂痕和仇恨呢?“天爺!我跟她生一個麼子法子呢?他要到麼子時候才替她定一個確實的人家呢?天爺,我的天爺啊!……”
於是,未來的日子,就好象一條永遠不能抽完的紗線那樣,變得更加悠長,更加抑鬱而孤獨起來了。
四
七月底,當官保已經打探了這一切情形,正準備要設法子去找尋那好心腸的老姨母的時候,在小鵝橋北麵的一條水田路上,他無意中遇見了她。那時候,天色已經漸近黃昏了,她擔著一個小籃子,為了不能越過一條農人們因放水而新決的決口而彷徨,焦急著,官保跑上去解救了她。她是到老家去看一個生病的侄兒,然後從那條路上回來的。農人們的新決口,必須使她多繞一個兩三裏路的大圈子,因而她現出了訪惶和困惑。官保從遠遠的稻田中望見了這個,便急忙地拋了手中的鐮刀和扁擔,飛奔上去,恭敬地將她背負過來了;並且還親密地向她道著安,問了問她的來路。這使得老姨母感到了莫大的歡喜。因此,他就有了機會,同她在一個長滿了淡藍色的小野菊花的墳頂上,談了一會話。她拉著他的手,浮上著一個戰栗的,淒然的微笑,歡喜得似乎迸出了眼淚來。“他長得這樣高大了!”——他打量著他,想。並且立刻同他坐了下去,親切地,極其關心地問了許多他的家務事,問了他的祖父的健康,隨後,又問了他的父親和小妹。官保逐一地,坦白地都告訴她了。當他們一談及他的父親,一談及那六年前的,兩家的可怕的爭執的時候,老姨母便深深地歎息了起來,多皺地,憂愁的臉上,也立刻現出了憐憫和痛苦之色。兩家好好的親戚哪,為麼子要鬧到那樣子呢?看來,他們就像有麼子殺死的冤仇一樣!……她幾乎帶著激動的,戰栗的聲音說,“還有,那張庚書哪,官保!……唉!官保!……年小的時候,你又同玉蘭多好啊!……”一提到庚書,官保便不能不向她分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