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好!你看:那邊來了什麼人?”
在明朗的月光裏麵,一個滿麵天花的矮小的漢子,駕著一個大澡盆,烏龜似地爬了攏來,口裏唱著一支下流的,粗俗的曲子。隨後是一個中年的婦人,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子,和一個小把戲;再後些,便是什麼也分不出的黑黑的一群了。他們都駕著打稻桶和澡盆木筏之類的東西,從四麵八方爬了攏來。
那麻子一靠近來,就大聲地呼哨道:
“嗬哈!笑和尚你們摘得很多了吧?”
“不多,剛剛才來,”和尚應著,並沒有去望他,卻意味深長地朝官保做了一個鬼臉。“祥麻子哥,今天有什麼新聞嗎?”
即使沒有和尚的暗示,官保也是非常熟識這位祥麻子的,由於他那一天之內能造一百個不同的謠言的天大的本領,官保老早就受過他不少的恩惠了。於是,他立刻預感到了今夜約會的困難。
麻子聳了聳肩,剝著一個菱角。
“你曉得尤洛書家的玉蘭後天要出嫁了嗎?……”
“嫁把你?”和尚截著說。
“不要說笑,和尚哥!……他嫁把黃花嶺孫大漢的兒子做小哩。……”
“你前天不是親口告訴我,她要嫁把你嗎?”
“我?我!……”麻子窘得通紅了,“哼!我才不要那種賤東西哩!……她同她家的老長工快要困出崽來了!”
笑和尚用槳片暗地撞撞官保的手。笑道:
“不要播是非,麻子。”
“灰孫子播是非!……誰個不知,哪個不曉?……隻有烏龜肚裏才不明白!……”
官保氣得渾身抖戰地捏著鉤子,再也忍不住了:
“是你親眼看見的嗎?祥麻子我的孫子!……”他將鉤子揮過去搭著麻子的澡盆,使力地拖了過來。“拿見證來!”
“見證?要臉些吧,官保,又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的堂客!”麻子護著澡盆,險惡地說。
“操你的媽媽,老子偏要管!”官保凶惡地,漲紅到發根了。
一認真,麻子就頗為畏縮地說:
“要管?你去問尤七嫂,她曉得!”
“嗬哈!麻子,不要栽誣做寡婦的,尤七嫂沒有長癩子!”那中年婦人立刻從打稻桶裏鑽出頭來說。
“郭和氣公公曉得!”麻子慌亂起來了。
“我曉得你生了一臉麻子。”老頭子摸著胡子大笑著。
“小季子!小季子!……”
麻子一急,便隨便再拖個什麼人來抵塞,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官保早就氣勢洶洶地扯住他的澡盆邊了。
“到底哪個?麻子!”
“放手!官保!”麻子覺得不妙,軟了,急護著頭。“有話好好地說!……我,我告訴你,……”
“打呀!”旁的人附和著,接著又是一陣大笑,“官保,打呀!不打的是烏龜!……”
“我說……我操你們發幹喊的媽媽!……我說,官保……”
麻子站起來,想趁勢跳到笑和尚的劃子上去,但給官保挾住了。
“哪裏去?——我操你的祖宗!”
“嗬哈!打呀!”旁的人又叫。
官保隻將手略略一按,麻子便站不住腳……
卜——通!——
“嗬哈,落水了!”
“打呀!官保!下水去打呀!不下水的不算好腳色!”
麻子拚命地從水裏掙起半截頭來!拖著澡盆想翻下去,可是渾身都給菱角藤絆住了。
“……李官保,……你做烏龜尋老子潑醋!……你翻倒我四十斤菱角!……來,不怕你!老子跟你算帳!……”麻子在水裏膽氣十倍地叫著。
“下去呀!官保……有本事到水裏去打!……官保,下去呀!……”
人們越集越多了,大家都伸長著頸子,停著船筏,象看把戲似地,叫著,笑著。
麻子也越罵越起勁了,他從官保本身咒起,一直咒到他的祖宗十三代。他在水裏滾著,遊著,但是怎麼也不能夠爬到自己的澡盆上去。一直到笑和尚駛近來救起他,將他送到岸上了,他還在叫罵著。
“你來,同到你屋裏去算帳!我不怕你那歪鼻子老鬼不賠我四十斤菱角!……我操你的八百代!……”
官保半句也沒有回罵,他隻是急著他的心事,覺得太糟了。他想將小船趕快地駛出這屈辱的包圍。但是突然地,一個什麼人拖住了他的槳片,低聲地:
“官保,官保!……”
“誰呀?”他掉過頭來看著,“怎麼?七嫂子!……”
“告訴我,官保!……你和玉蘭家的事情到底怎樣呢?
官保沒有置答,他生怕這事情要越弄越糟了,便急忙掙脫了寡婦的手,將小船拚命地駛向了那無人的方向……
而看熱鬧的人們,卻仍然在那裏失望地議論著,咕嚕著,覺得這把戲一點味道也沒有,照理官保是應該跳到水裏去大打一架的,而結果竟這樣掃興。……一直議論到麻子去遠了,而且又發現官保早就不在了的時候,這才三三五五地,打著呼哨,唱著曲子,各自向四麵八方分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