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衝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交厚,常有書信往來。”原來王倫當初不得地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又齎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林衝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願求大名。”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小人姓朱名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山寨裏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裏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裏,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羓子羓子:肉幹。肥肉煎油點燈。卻才見兄長隻顧問梁山泊路頭,因此不敢下手。次後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用。”隨即叫酒保安排分例分例:按身分等供給的一定質量、數量的東西。
酒來相待。林衝道:“何故重賜分例酒食?拜擾不當。”朱貴道:“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漢經過,必教小弟相待。既是兄長來此入夥,怎敢有失祗應。”隨即安排魚肉盤饌酒肴到來相待。兩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衝道:“如何能勾船來渡過去?”朱貴道:“這裏自有船隻,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當時兩個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林衝起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朱貴把水亭上窗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著對港敗蘆折葦裏麵射將去。林衝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山寨裏的號箭。
少頃便有船來。”沒多時,隻見對過蘆葦泊裏,三五個小嘍囉搖著一隻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時引了林衝,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囉把船搖開,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林衝看時,見那八百裏梁山水泊,果然是個陷人去處。但見:山排巨浪,水接遙天。亂蘆攢萬隊刀槍,怪樹列千層劍戟。濠邊鹿角,俱將骸骨攢成;寨內碗瓢,盡使骷髏做就。剝下人皮蒙戰鼓,截來頭發做韁繩。阻當官軍,有無限斷頭港陌;遮攔盜賊,是許多絕徑林巒。鵝卵石疊疊如山,苦竹槍森森似雨。戰躺來往,一周回埋伏有蘆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窩盤多草木。斷金亭上愁雲起,聚義廳前殺氣生。
當時小嘍囉把船搖到金沙灘岸邊。朱貴同林衝上了岸,小嘍囉背了包裹,拿了刀杖,兩個好漢上山寨來。那幾個小嘍囉自把船搖到小港裏去了。
林衝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斷金亭子:草莽山寨中表示同心協力的建築。
。再轉將過來,見座大關,關前擺著刀槍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小嘍囉先去報知。二人進得關來,兩邊夾道遍擺著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才到寨門口。林衝看見四麵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麵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才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
朱貴引著林衝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杜遷,右邊交椅上坐著宋萬。朱貴、林衝向前聲喏了。林衝立在朱貴側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滄州,那裏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
林衝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衝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麵叫小嘍囉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林衝答道:“每日隻在郊外獵較樂情。”
王倫動問了一回,驀然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隻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隻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後患;隻是柴進麵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有詩為證:
英勇多推林教頭,薦賢柴進亦難儔。
鬥筲可笑王倫量,抵死推辭不肯留。
當下王倫叫小嘍囉一麵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請林衝赴席,眾好漢一同吃酒。將次席終,王倫叫小嘍囉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澦絲來。王倫起來說道:“柴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個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林衝道:“三位頭領容複:小人千裏投名,萬裏投主,憑托柴大官人麵皮,徑投大寨入夥。林衝雖然不才,望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並無諂佞,實為平生之幸,不為銀兩齎發而來。乞頭領照察!”王倫道:“我這裏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朱貴見了,便諫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杜遷道:“山寨中那爭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去?”宋萬也勸道:“柴大官人麵上,可容他在這裏做個頭領也好。不然見得我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州雖是犯了彌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林衝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時,把一個投名狀來。”林衝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朱貴笑道:“教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謂之‘投名狀’。”林衝道:“這事也不難。林衝便下山去等,隻怕沒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三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時,隻得休怪。”林衝應承了,自回房中宿歇,悶悶不已。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