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圜轉之物,動必有機;既謂之機,則動非自外也。

——張載

“丁旦為了貪財,和你換回了身份?”趙不棄笑著問道。何渙點了點頭。雖然並不是自己有意為之,但回想起來,心裏始終有些愧疚。

猛地看到丁旦,他驚了一跳。雖然他知道自己和丁旦生得很像,又互換身份兩個多月,但真的麵對麵看到,仍覺得難以置信,更有些懼怕。丁旦卻渾不在乎,望著藍婆手中那個包裹銀鋌的布塊,露出饑饞之色,隨即又反複掃視著何渙,像是癩貓盯著鮮魚一般。“你居然沒死?還能得這些銀子?果然是宰相之孫哪,和咱們這些草頭小民是不一樣——”何渙見他這副皮賴相,頓時厭惡起來,不願理他,扭頭對藍婆道:“老娘,我答應了別人,得去辦件事,辦完之後再回來看你和萬兒。”藍婆點了點頭,臉上又憂又怕,萬兒則緊拽著何渙衣襟,小聲道:“爹,你又要走了?”

何渙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萬兒要聽祖母的話,好好吃飯,青菜也要吃。你若乖乖吃青菜,爹回來給你買好玩好吃的物事。”

“呦?已經親到這地步了?不賴嘛。”丁旦忽然賴聲賴氣冷嘲道。何渙裝作沒有聽見:“老娘,我這就走了,你和萬兒多多保重。”

他轉身剛要走,丁旦忽然道:“且慢,我有樁好事跟你商量。”何渙沒有理,繼續向門邊走去。“咱們兩個再換回來,如何?”聽到這句,何渙不由得停住腳。“你仍做你的宰相府大公子,我仍做我的破落小民。”

何渙心裏一動,之前他還在想如何要回自己身份,但自從殺了術士閻奇,成了囚犯,便死了心,絕了念,再不敢想這事,沒想到丁旦竟說出這話。他不由得回頭望向丁旦。

丁旦也盯著他,臉上要笑不笑:“如何?”何渙問道:“你真的想?”

“還是做自家好,不必藏頭藏尾。不過你先得告訴我實情。你殺了人,被發配沙門島,明明在途中暴斃了,怎麼又活過來了?”

何渙把實情說了一遍。丁旦將信將疑:“真是這樣?”“我何必騙你?”

丁旦低頭琢磨了一陣,又望向藍婆抱著的銀鋌布包:“打開那包袱,我看看是不是真銀子?”

何渙走過去揭開了布,燈光之下,兩塊銀鋌銀亮閃耀。丁旦不放心,也湊過來,抓起其中一錠,仔細掂量辨認後,又咬了咬。“那好,把你衣服脫下來給我。還有,這銀子得分我一錠。”

趙不棄騎在馬上邊想邊笑,自己竟撞到如此趣事。何渙變丁旦,丁旦變何渙,一個敗盡偌大家業,一個撿到美貌嬌妻。嬌妻忽又變作別家的醜女,接著又殺人流配,暴死途中,卻碰到個不肯露麵的員外,死而複生。接著,丁旦為貪財,何渙想避禍,兩人又換回身份。

如今,何渙至少能中個進士,重振家門,丁旦則被人追蹤。四處逃奔。看來那員外交代的差事不是什麼好差事,何渙暴死恐怕也是他設計安排。

那個員外是何許人?隻有找到丁旦,才可能找出那個員外。不過這又是另一攤子事,先把何渙這頭的事情了結了再說。

何渙既然沒有殺術士閻奇,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看他心心念念記掛著那位嬌妻阿慈,就試著幫他找找看。這件事恐怕更有趣。

他正低頭想著,忽聽到前麵有人叫自己,抬頭一看,是司法參軍鄧楷,也騎著馬,剛從東水門進來,身後跟著幾個隨從。趙不棄驅馬上前,叉手一拜,笑著問道:“老鄧,那個魯膀子逮到沒有?”鄧楷也笑道:“正要找人去給你說這事,那魯膀子果然有鬼。”“哈哈,他招了?”

“逃了。”“嗯?沒逮到?”

“都是你提前透了風,他心裏有鬼,還有不逃的?”“哈哈,我不吃你開封府的飯,替你找出真凶,雪了冤案,已經是大功德了。至於捉不捉得到凶手,那是你們自家的差事。”“我看你是有意透風,讓他逃走,又逗我們跑腿。不過還是要多謝你。我今日還有許多事要辦,改日再喝酒。”趙不棄笑著道別,驅馬出了城。

來到爛柯寺,他下了馬,將馬拴在寺門邊的木柱上。一回頭,見寺裏那個愛吟詩弄句的小和尚弈心走了出來。

趙不棄很喜愛這個小和尚,一向不叫他的僧名,隻戲稱他為唐朝詩僧拾得:“小拾得,最近有什麼好詩沒有,吟兩首來聽聽?”

弈心雙手合十,低眉道:“詩心愛秋霜,春風隨花無。”趙不棄笑著隨口對了句:“和尚敲木魚,禿頭對月明。”弈心聽了,也笑起來。白淨的臉配著雪白的牙,笑容異常淳樸悅目。趙不棄這才道:“小拾得,我今天來是要問一件事。就是正月十五,美人變醜女那件怪事。那天你在寺裏嗎?”弈心收住笑:“清早奉師命,進城捎書忙。”“進城送信去了?那天寺裏隻有你師父一人?”弈心點了點頭。“今天你師父可在?我進去瞧瞧。”“鬆綠禪房靜,窗明師心空。”

“你師父在坐禪?”趙不棄抬腿進了寺門,弈心跟在後麵。寺裏麵十分清寂,四下裏也清掃得極為整潔,不見片葉棵草。庭中央佛堂前那株老梅樹新葉鮮綠,迎空舒展,相比於花開時,另有一番蓬蓬生機。趙不棄照何渙所言,先走到右廊,牆上那些壁畫他以前也曾看過。他站在那裏麵朝壁畫,左眼餘光正好掃到梅樹和佛堂。當時阿慈和冷緗站在梅樹下,自然也能看到。他又走到左廊,和右邊一樣,看壁畫時,眼睛餘光也能看到梅樹和佛堂。

何渙和朱閣在這邊欣賞壁畫時,阿慈和冷緗繞著梅樹追逐嬉鬧,雖然當時梅樹開滿了花,但花枝間仍有間隙,就算人在梅樹那邊,也照樣看得見。阿慈獨自走進佛堂,據何渙講,她並沒有往左右兩邊走,而是直接在佛像前跪拜。這邊廊基高出地麵一尺,因此從這裏望去,就算阿慈跪在蒲團上,也照樣看得清清楚楚。

唯一遮擋了視線的是梅樹後麵那個香爐。當時冷緗的裙子被香爐角勾住,阿慈過去蹲下身子幫她理開,隻有這一小會兒,何渙他們在這邊看不到阿慈。難道那香爐有古怪?

趙不棄走下左廊,來到梅樹後麵的香爐跟前。那香爐原是一隻大鐵箱,大約有五尺長,三尺寬,四尺高,底下是四隻五寸高的鐵腳。頂上的箱蓋被卸掉了,常年日曬雨淋,箱子外壁厚厚一層鐵鏽。箱子裏積滿了香灰,離頂沿隻有五寸左右。香灰裏滿是細竹香杆殘燼,中央插著三炷香,已經燃了一半,因沒有風,香煙嫋嫋直上。

趙不棄從梅樹上折了一根細長枝,插進香灰之中。香灰積壓得太久,有些緊實,他雙手用力,才將梅枝插了下去,一直插到底,近四尺深,看來是裝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