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古之所謂困者,非謂夫其行自困者,謂夫行足以通而困於命者耳。

——王安石

馮賽告別張賜,背著夕陽,往家裏趕去。方才張賜雖然語態溫和,一直微微笑著,但眼底始終有一絲疑慮,如同一隻穴鼠,在小心探察。不過,他起身告辭時,那隻穴鼠終於隱沒不見。正如潘高年所言,那些鳥兒隨時警惕,根本不必人去驅趕,隻要人來,便會自行飛散。張賜心裏藏著鬼,也不需去點破,隻要黃河上遊的魚源理順,他自己便會盡快驅除那鬼,不會再去其他四條河道作梗。

馮賽在馬上長舒一口氣,總算了了一樁大事。然而隻輕鬆片刻,心頭隨即又被陰雲壓滿。開封府推官總共隻給了三天期限,還有豬行和炭行得趕緊去處置好。攪事的譚力、於富和朱廣三人全都隱匿不見,像是商議好的一樣,三人真是合謀?他們究竟所欲為何?邱菡母女和柳碧拂是被誰劫走?她們現在哪裏?綁匪意圖何在?這些疑問全都難以知曉,該先從哪裏入手?

馮賽從未同時遭遇過這麼多無頭無緒、卻又都緊迫之極的繁難,何況事關妻女性命。從昨天到現在,幾乎一刻沒有消停,他已經疲累至極,卻哪能歇息?

他正在煩亂,暮色中見一隊人迎麵過來,頭前一人騎著匹馬,走近時才看清,那人四十出頭,小鼻小眼,卻生了一張肥圓的大臉,頷下一小撮淺黃的胡須,是開封府右軍巡使竇杉,身後跟著七八個弓手。

馮賽像見到救星一般,忙驅馬過去,抬手揖拜:“竇巡使!”“馮老弟?我剛去你家裏找你,跑了個空。”“實在抱歉,讓竇巡使勞碌了。”“哪裏。分內之事。我已經派手下人四下去查探你妻女的下落,你可找見什麼線索了?難道你和什麼人結了怨?”“感謝竇巡使。眼下我也想不明白,隻懷疑是那個炭商譚力做的,不過他現在藏匿不見。”“哦?那我也派人去查一下此人的行蹤。我聽著你還攤上了幾樁大麻煩。”

“是。”“果然流年不利,正月以來,到處糟亂不斷。今天除了你這事,還有好幾樁案子都等著急辦,就不多言了,各自去忙。你若找見什麼,趕緊告訴我一聲。等忙過後,咱們約了顧震一起好好散散心。”

目送竇杉走遠,馮賽才回轉馬頭,心裏一陣失落。開封府左右兩位軍巡使,顧震做事直爽沉猛,竇杉卻優柔懶散。隻可惜邱菡母女和碧拂是在西城被劫,歸竇杉管轄。聽竇杉剛才言語,滿是抱怨應付,恐怕不太能靠得住,還是得自己盡力才成。馮賽一向不信神佛,這時卻在心裏連連禱念,祈願上天保得妻女平安,讓自己盡快找見她們。

想到還有豬行和炭行的麻煩,他又一陣氣苦,卻不得不強行抑住煩躁,沉下心思忖。豬行的事,可以暫後一步,豬行不像炭行和魚行,全由行首魏錚一人把持,沒有大商相爭,事情會好辦些。先去把炭行的事理清楚,從譚力那裏入手,或許能找出些線頭。

他正邊行邊想,卻見旁邊經過一個老者,手裏提著一大塊豬肉。他心裏一動,昨天起豬行不是就已經斷了貨?

他忙勒馬問道:“老伯,請問你這豬肉是哪裏買的?”“橋邊那個市口。”

馮賽謝過後,驅馬來到浚儀橋旁邊的市口,正值傍晚,這裏聚集了許多賣生熟食的商販,叫賣喧嚷聲不絕。橋頭旁邊一排三個肉攤,一個羊肉,一個豬肉,另一個賣禽兔。那個豬肉攤邊上掛著兩頭整豬,案上排著已經劈斬開的一堆豬肉。

馮賽下馬走到豬肉攤前,問那肉販:“老哥,你這肉是從豬行批買的?”“嗯……是啊,”那人先支吾著,有些警覺,顯然在說謊,但隨即忽然問道,“您是牙絕馮大倌兒吧?我聽著豬行的事官府讓您去調停?魏豬倌真的殺了行首兩個兒子?”

“什麼?”“您還不知道?魏行首兩個兒子在城南豬市被人殺了。”

竟出了人命?馮賽先是一驚,隨即心裏一沉。這樣一來,豬行比魚行、炭行更難辦了。他忙回到最先的話題:“老哥,你這肉不是豬行發賣的吧?”

“嘿嘿,行首兒子一死,豬行全亂了。行首已經理不成事,魏豬倌又被官府捉了去,我正愁去哪裏進貨,趕巧有個人用車子載了三頭豬來賣,我就破了規矩,收買下來了。”

馮賽還想繼續打問,肉攤上來了主顧,他不好打擾,便上馬離開。豬行行首魏錚兩個兒子被殺,不知道是湊巧,還是和斷貨一事有關?就算無關,馮寶和那朱廣也難免會被當作嫌犯牽連進來。這事就更加棘手了。他本還打算先回家去,剛才聽右軍巡使竇杉言語,邱菡母女和碧拂仍沒有信兒,暫時也不必回去了。豬行出了這樣的事,隻能先去問問。

那個老婦人又端了飯菜進來,菜肴仍是十分精細,沒有重樣。其中有一盤油炸夾兒,焦黃酥脆,玲兒和瓏兒都愛吃,邱菡在家裏時也愛做。老婦人剛擺放好碗碟,邱菡來不及出聲,兩個女兒已經伸手各拿了一個吃起來。那老婦看見,眯著眼笑了。柳碧拂在一旁靜靜看著,眼裏也露出笑意。

邱菡心裏歎了口氣,她自小哪敢這樣沒規矩?可這兩個女兒,她白天費力教導一番,才稍微知道些禮數,馮賽傍晚一回來,隨意縱溺,工夫頃刻便白費。成親七年,娶進柳碧拂之前,其他事邱菡從沒有惱過馮賽,唯獨兩個女兒教導上,不知氣悶過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