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其理之道,在乎致其一而已。致其一,則天下之物可以不思而得也。
——王安石
一連幾天,馮賽都沒有找見顧震。他和邱遷、崔豪及孫獻,也都沒再查出什麼新線索。而那些已知的,仍然隻是一堆亂線,始終理不清楚。尤其是汪石,竟在一個月前就已經死去,越發斷了前路。大理寺遣人來催問,馮賽也不敢說出來,隻能暫時瞞著。
悶堵憂煩了幾天,馮賽又來到香染街口,想尋訟絕趙不尤打問梅船的事情,但那訟攤仍空著,已經很多天不見趙不尤。他茫然回身,望向對麵的紙馬攤,攤子上堆滿了各色紙錢、冥器。他忽然想起崔豪無意間說過的一件小事,再聯想到藍猛那些舉動,似乎隱約明白了左藏庫飛錢的玄機,忙驅馬趕到爛柯寺後麵,去找崔豪。
這時已過正午,敲了半天門,耿五才光著膀子、趿著鞋開了門,眼睛微有些紅腫,像是哭過一樣。
“耿五兄弟,你?”耿五卻低下頭,並不答言。馮賽往裏一望,崔豪和劉八還躺在炕上,竟都鋪蓋著嶄新的錦褥繡被。這一向他們的穿著也大為不同,都是絹衫緞衣,不知是哪裏來的錢,馮賽也不好過問。“馮二哥,”崔豪從被窩裏爬起來,“你莫問他,他正傷心著呢。他相中了梁家鞍馬店的那個小韭姑娘,還沒來得及尋媒人提親。今早卻聽人說,小韭姑娘被人殺了。他回來後,哭了一大場,剛剛才止住。唉!”
這時耿五已經爬上炕,用繡被蒙住了頭。劉八也爬了起來,問候了馮賽一聲,隨即湊到耿五身邊,拍了拍:“想哭就痛快哭,哭完就了當了。比她俊的姑娘滿天下都是,過一陣等你緩過來,我和大哥給你好好相看一個。”
“馮二哥,你來是有事吧。”崔豪幾下穿好了衣裳。“嗯。我想請你再勞碌一趟,幫我去問清楚一件事……”馮賽將崔豪上回說的那件小事告訴了他。“這個和咱們的事有關?”“嗯。我大致猜測應該有關聯。”“好!我這就去。”
崔豪跳下炕,穿好鞋子,走到院子裏,院牆牆根一棵梨樹上拴著三匹馬,崔豪解開其中一匹。馮賽看見又一愣,他們竟然有馬匹了。
“馮二哥,你在爛柯寺等我消息。”崔豪牽馬出門,上馬揮鞭,疾馳而去。馮賽回到爛柯寺,才進寺門,小和尚弈心拿著封信迎了過來:“花隨東風去,雁送南信來。”馮賽接過一看,竟是哥哥馮實的來信。他忙拆開,站在院子裏急急讀起來,讀過一遍後,心裏許多疑竇隨之而通。他忙又細細重讀了一遍,而後望著庭中那株發出新綠的梅樹,凝神細想。
先前那些淩亂線頭,像是活了一般,一根接一根,漸漸連了起來,前因後果,如此這般……事情太過迂曲複雜,隻在心裏想,已經有些應付不過來,他忙折下一根梅枝,彎下腰在地上寫畫起來。江州、廣寧監、河豚、錢監自盡、綱船、考城、鑿冰船、糧絹荒、母錢、官貸、範樓、汪石死、左藏庫、飛錢、炭魚豬礬……畫完之後,他才直起身,望著地上那一大串字和線,像是大夢初醒一般,怔在那裏,心底一陣陣發冷。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回過神,發覺烏鷺和弈心站在佛殿前,一起望著他。
“理順了?”烏鷺問。“嗯。大致已經清楚。”“善哉。”
“千轉嶺間水,一朝出山來。”弈心也雙手合十,微微笑著。“多謝禪師和弈心小師傅,其中還有一個要緊關節尚未打通,我得去和朋友商議。崔豪若來,煩請禪師讓他到十千腳店去找我。”馮賽忙出了爛柯寺,快步走向十千腳店,快到時,卻見孫獻在前麵慢慢走著。他幾步趕上去:“孫兄弟,我正想找你,事情我已經大致想明白,你我一起到十千腳店細說。”
“太好了!”兩人一起到了十千腳店,找見周長清,引見過孫獻後,一起到樓上,點了三盞茶,坐了下來。馮賽先將哥哥馮實的信遞給周長清,周長清讀完後,又遞給孫獻。
孫獻讀罷,納悶道:“這信除證實了汪石和他那四個同夥是從廣寧監逃出來的外,並沒有什麼新線索啊。”
“不,信裏還解釋了汪石那五萬貫本錢的來由。”馮賽笑著搖搖頭。“哦?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是說和錢監蘇敬的死有關?”周長清問道。“嗯,事情得先從工錢說起。汪石是去年夏天從一條隱秘穴道裏逃走,當時想拉那四個同夥一起走,那四人卻想等拿到拖欠了半年的工錢再走。然而,他們最終還是沒能等到工錢就逃了。古怪的是,他們才逃走幾天,工錢就發放了。”
“這和汪石那五萬貫本錢有什麼關係?”孫獻問。“這裏有幾個日期,都在十月頭幾天——初一,汪石那四個同夥逃走;初三,廣寧監發放拖欠的工錢;初五,廣寧監那十萬貫新錢起運;初六,監官蘇敬一家亡故。”
“這幾件事日子接得很緊,難道都是汪石設計好的?但這幾件事之間,看不出什麼關聯哪。”
“疑點在監官蘇敬妻兒的死因裏。”
“蘇敬妻兒都是中了河豚毒死的,有什麼疑點?”“當地仵作查出蘇敬妻兒是中了河豚毒,這一點恐怕不會錯。不過他查毒的方法有個遺漏。”“什麼遺漏?”
“那位仵作是剖開了蘇敬妻兒的腸胃,發現其中的食渣,才查明了死因。但是,吃河豚中毒的人,都先會嘔吐、痙攣,接著才昏迷死去。那仵作隻需要查驗地上的嘔吐物,便可以驗證死因,何需剖開腸胃?”
“難道是沒嘔吐?”“不,是沒在那裏嘔吐。”
“沒在那裏嘔吐?!你是說蘇敬的妻兒不是在家裏中的毒?”“嗯。證據在他家右邊那個鄰居。”“那個茶商家?但信裏什麼都沒有說啊。”“蘇敬的那對小兒女。”周長清忽然道。“對。那茶商的妻子體弱多病,聽不得隔壁蘇敬的兒女吵鬧,讓仆婦買了些東西,送過去說過兩回。之後那一陣,蘇敬家就安靜了。”“兩個不懂事的頑童,你讓他們安靜一兩個時辰都難,何況幾天?”周長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