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鋒相值,有將未知敵,則用寡而觀其變。
——《武經總要》
汴河裏,那隻梅船煙霧蒸騰,兩岸人們連聲驚嚷。梁興卻全顧不得理會,他大步往東,奔到虹橋東頭,急步走到米家客棧前的水岸邊。水邊一前一後泊著兩隻小客船,梁興走到頭前那隻船邊,見前艄有三個船夫,頂篷上還站著個年輕船夫,都張大了眼,望著虹橋那頭冒煙的客船。尾艄則是兩個婦人,也一起向西驚望著。年輕些那個臉上有一大片紫癍。
梁興沒見過蔣淨,不知道長得什麼模樣,前後掃了幾眼,不知道哪個才是。船頂那個年輕船夫覺到梁興神色不對,扭頭俯望過來,見梁興滿臉酒氣、目光凶悍,忙躲開了目光。
梁興靠近一步,抬頭問:“蔣淨在這船上?”那個船夫被梁興目光逼住,有些怕,略一遲疑,才小心朝腳底下的船艙指了指。
梁興聽了,一步跨上船舷,鑽進艙門。對麵的窗雖然大開著,但窗外垂掛著兩大片蓑草,遮住了一半的光亮,艙裏略有些暗,艙角坐著個人。那人猛地見梁興進來,不由得打了個戰。梁興仔細一看,那人二十五六歲,穿著件灰布舊衣,身量和義兄楚瀾相當,粗眉窄眼,神色有些不安。
“蔣淨?”梁興瞪著他。蔣淨慌忙起身,滿臉驚怯。“你是蔣淨?”“是,你是?”
梁興看他如此慌怕,心裏頓時騰起一陣悲怒,我義兄那等倜儻之人,竟然送命於這樣一個庸懦之人。他怒瞪著蔣淨,緩步逼近。
“你做什麼?”蔣淨越加慌怕,倏地從腰間抽出柄短刀,緊緊攥著,刀尖指向梁興。
梁興冷哼一聲,又逼近一步。蔣淨慌忙退後,身子貼到壁板上,再無退路,慌道:“你莫逼我!”“逼你又怎樣?”
“我……”蔣淨加力攥了攥手裏的短刀。“你殺我哥哥,用的就便是這把刀?”梁興逼視著他。蔣淨神色忽變,竟齜牙咧嘴怪叫一聲,頭一仰,身子一挺,猝然出手,挺刀直向梁興刺來。梁興已聽說蔣淨使刀極快準,隨時在戒備。見他猝然出招,急一閃身,避過刀尖,同時一把抓住蔣淨手腕,使了招“卷浪手”,先順勢一帶,卸盡他的力道,再發力一扭,將他的手臂彎折了過去。刀尖回轉,反逼向蔣淨自己的胸膛。蔣淨被他一帶一扭,站不穩腳步,身子猛然前傾,竟撲向刀尖。
梁興大驚,忙要拉開,卻沒想到那刀竟然極鋒利,刺瓜一樣,噗地刺進了蔣淨胸口。蔣淨悶悶呻吟了一聲,向梁興栽過來。梁興忙伸手扶住,讓他靠到板壁上。
蔣淨直瞪著眼,大張著嘴,急喘著粗氣。短刀插在他胸前,刀刃盡沒,隻剩刀柄。握刀的右手慢慢鬆開,無力垂下。他又喘了幾下,頭向左邊忽然一斜,再無氣息,也不動彈。
梁興酒頓時醒了大半,他慌忙撤開手,向後退了兩步。蔣淨仍歪頭張嘴,背靠壁板站立著,竟沒有倒下。嘴和眼仍大張著,漸漸僵住,看著極詭怖。這兩個多月來,梁興一心想找見蔣淨,替義兄報仇。上這船之前,他心裏仍充滿殺意。不過,雖然自幼習武,他卻從沒殺過人。一眼見到蔣淨,一個活生生的人,哪裏能說殺就殺?因此,殺念隨即消失,隻想捉蔣淨去官府。哪能料到,竟會這樣?
他伸出手指,到蔣淨鼻端探了探,鼻翼尚溫,卻已沒有鼻息,真的死了。他頭皮一麻,有些慌神,但隨即想:這人恩將仇報,早就該死,總算是為義兄報了仇。隻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去官府自首?就算斷為誤殺,至少也得判兩千裏徒刑。男兒好漢,生當得其所,死該得其榮。為這樣一個禽獸一般的人,葬送我半世生涯,也太不值。他心底閃過《孫子兵法》中“絕地勿留”四字,便定了定神,轉身離開。剛跨出艙門,聽見裏麵“撲通”一聲,回眼一看,蔣淨的屍體倒在了艙板上。他一步跳上岸,扭頭見船頂上那個小廝正盯著自己,他穩住神,裝作無事,向橋頭行去。
這時,梅船已經消失,那個白衣道士和兩個小道童正從虹橋下漂過,河兩岸的人驚叫成一片。梁興卻顧不得去看,大步要上虹橋,迎麵一個人正急步下橋,兩人撞到一處,梁興的頭撞到那人的下巴,疼得那人怪叫一聲,險些摔倒。梁興隨口說了句“對不住”,便快步上了橋。
那個被撞的人是雷炮。若是平日,被人這樣撞到,雷炮必定張嘴就罵,但一眼認出是京城有名的“鬥絕”梁興,氣頓時沮了大半,加上正急著要去找人,便沒糾纏,忍著痛、捂住下巴快步下了橋。
他要找的人,正在梁興殺人的那隻船上。他跑到河邊,一眼看見船主鍾大眼和兩個船工在船頭驚望那河裏的異象。
雷炮大聲喚:“鍾船主!”鍾大眼回過頭,他不認得雷炮,有些發愣。“鍾船主,有個姓牟的在你船上?”“姓牟的?沒有。”
雷炮見鍾大眼神色隱隱有些藏躲,便徑直朝艙門走去,跨上船舷,鑽進船艙,一眼瞅見板壁邊躺著個人。他覺著有些不對,不過仍輕步走了過去。湊近一看,那人側躺著,艙裏暗,麵容看不太清,但身臉僵冷,一瞧就是死人。
雷炮被唬得驚叫了一聲,連退了幾步,險些坐倒。艙門外忽然“咚”地一震,又唬了他一跳,回頭一看,是那個站在船篷上的年輕船工跳了下來。他探頭進來,先瞧了瞧雷炮,隨後一眼看到地上的死屍,忙幾步走了進來,湊過去一看,頓時驚嚷起來:
“死人啦!殺人啦!”
這個年輕船工叫萬小葛。萬小葛記性極好,絲縷小事,隔很多年他都記得清清的。他頭一次見雷炮,是十四年前,七夕那天,當時萬小葛才七歲。每逢七夕,滿城人家,不論貧富,女子、孩童都要穿新衣。街市上到處售賣一種叫“磨喝樂”的土木玩偶,一個手執荷葉的吉祥孩童。小兒們也都效仿“磨喝樂”,買枝新荷葉執著,驅邪祈福。萬小葛家一向窮寒,每逢七夕,沒有新衣裳,荷葉都舍不得買一枝,隻能躲在家裏不敢出去。那年他爹卻意外賺了些錢,便給他置買了一套絡錦彩繡的新衣裳、鞋襪。他娘將他仔細裝扮了一番,又買了兩枝鮮荷葉讓他執著,精精靈靈,像“磨喝樂”活了一般。他跑出外麵和其他孩童玩耍,一群孩童中,數他最耀眼。他從沒這麼出眾過,歡心得不得了,大呼大嚷著,領著那幫孩童到處跑跳嬉鬧,不停在附近的巷子裏穿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