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加珍回來的那天,又開始了下雪。雪有點大,一片一片的,很快白了大地。襯托著白水河黑色的流水,鋪得原野更顯得明亮。米加珍的父親專程送她回來,楊小北此刻還沒有下班。打電話過去時,說是公司有活要趕進度,所以無法提前回來。米加珍的父親便說,幹活有老婆重要嗎?米加珍說,沒關係,公司的事就是這樣。說罷,心裏有幾分悵然。她想,她和楊小北的關係,將麵臨的是一道溝坎呢還是一座深淵?
天黑以後楊小北才到家。他的大衣上滿是雪花,米加珍忙上前為他拍打。楊小北說,身體還好吧?米加珍說,沒事了,就是長胖了一點。楊小北說,胖不是缺點,是優點。往雅裏說,是豐滿,往俗裏說,是性感。米加珍嘴一撇,說女人都想變瘦,但男人卻願意她們胖,真是想不到一起去。楊小北緊擁著米加珍,說不管胖瘦,隻要是你,我都喜歡。米加珍眼眶便濕了,說你不生氣嗎?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楊小北笑了笑,說這不是對得起對不起的事。米加珍第二天便同楊小北一起去上班了。米加珍說在屋裏待了這麼久,真是太無聊,還是要上班才有意思。一進辦公室,同事們便圍了上來。有的說米加珍氣色變得更好,也有的說米加珍皮膚養得很白。當然,也有人鼓勵她,說楊小北這麼喜歡小孩,趕緊再懷一個吧。吳玉晚來幾分鍾,見米加珍便撲了過去,說米加珍,楊小北沒有為難你吧?說罷,沒等米加珍回答,吳玉又說,孩子的事要算在蔣漢的頭上,不能怪我們米加珍。米加珍說,算了,你別再提蔣漢。吳玉說,怎麼能不提?有了這件事,你們就和蔣漢家扯平了,誰也不再欠誰,是不是,楊小北?另有一些同事隨聲附和道,是啊,以後楊小北心裏就不用背良心債了。你們因為蔣漢的緣故沒了孩子,彼此兩清。
楊小北聽得頭皮發麻,他當即垮下麵孔,大聲道,這都是些什麼話!吳玉看了看他,亦大聲說,什麼話?實事求是的話。楊小北瞪了瞪她。覺得自己無話可說,便摔門而出。
楊小北心裏很憤然。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這種憤然針對誰。他甚至覺得因為蔣漢的死,令他備受折磨,而他卻找不出折磨他的是什麼。同事們的話,是的,是大實話。他們實事求是。可這樣的實事求是於他又有什麼公平?他和蔣漢誰也不欠誰了,他們扯平了。重要的是,他們真的相互欠了對方?
春節前夕,楊小北對米加珍說,他準備回北方過年,他想看看他的父母。米加珍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應該去拜見公婆。楊小北說,不用了。米加珍說,為什麼?楊小北沒有說話。
夜裏,楊小北摟著米加珍,他摟得緊緊的,甚至有淚水流到米加珍的臉上。米加珍覺得詫異,低聲道,你怎麼了?舍不得我嗎?楊小北說,是。是舍不得你。米加珍說,那就帶我一起去呀。楊小北說,不用了。
次日的早晨,楊小北吃早飯時,突然對米加珍說,我這次回去後,不準備再回來。米加珍震動了一下,望著他,卻又仿佛早已料到。米加珍說,永遠嗎?楊小北沒有回答,隻顧著說自己的。楊小北說,春節後,我準備去南方沿海,那裏有很多機會。米加珍說,那……我們呢?楊小北嘴唇顫抖了半天,說出了三個字,離婚吧。米加珍說,不再愛我了?楊小北說,愛。像以前一樣愛你。但是生活不是光有愛就能過得下去。這份愛情上麵負載的東西太重,我已經承擔不起了。米加珍低頭沉吟,好一陣之後,方說,知道了。
當天下午,他們便去辦了手續。現在手續很簡單,交錢蓋章,拿離婚證,然後出門。原本兩個親密無間的人,走到露天下,發現自己與對方已是兩不相幹。
米加珍想到路邊攔出租車。楊小北說,還是我載你回去吧。米加珍點點頭,便上了楊小北的摩托。摩托過白水橋時,坐在楊小北身後的米加珍突然將頭貼著楊小北的背哭了起來。她想起那一次,她蹭坐楊小北的便車的情景。下車時,他們相互對視一眼。其實正是那一眼,燃燒了她的心,也改變了她的人生。
這天夜晚,他們仍然住在一起。他們熱烈相擁著,倒像又是新婚。
楊小北走的時候,帶著他來時那套簡單的行李。馬元凱聞訊趕來,反複說他非常驚訝。然後不停地追著楊小北問,非要這樣嗎?楊小北說,不然怎麼樣?馬元凱說,一切都過去了。楊小北說,我以為一切會過去,但實際上,你也很清楚,是過不去的。吳玉亦趕去相勸,說我們都原諒了你。楊小北苦笑一下,說我不需要你們的原諒,因我並沒有做錯什麼。吳玉說,關鍵是你們彼此相愛,為什麼還要分開?米加珍說,很簡單,你跟馬元凱不相愛嗎?但是你們卻坦然分手?為什麼?
吳玉看了看馬元凱,馬元凱也看了看她,兩人同時默然。楊小北說,我原以為,有愛就能解決一切,現在我明白,愛和愛情是兩件事。愛很偉大,但愛情卻很脆弱。所謂愛情的力量原是我們所想象的,一直以來,我們虛誇了它,其實它經不起什麼。與日常瑣細相比,它就像玫瑰遠不及雜草的旺盛和堅實。一有風吹草動,它便潰不成軍。馬元凱低聲說,我送你到車站吧。當初是我接你來的。吳玉也說,我也去送你。我們善始善終。楊小北說,既然這樣,隨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