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我小時候還貧窮還饑餓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大伯養下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之後,實在窮得養不起李振聲了,他決定將這個剛出生沒幾天的男伢送給李村的李善房,拿他的話來說就是——當個人情送給李家。可誰也沒料到,那李振聲一生下來就是念書的料,一路念書一路考第一。大學畢業後到廣州混來混去,到一家房地產公司,幾年工夫就當了個經理,掙起了大錢,連帶著李善房一家也跟著發財啦。可我大伯呢,三個女兒不爭氣,一一嫁到了隔壁村,過起了跟我大伯母沒兩樣的生活。按說,他還有一個兒子可以指望,卻沒想到,那兒子高中沒讀完就跟著村裏人到外邊打工,一年不到,就在城裏跟人打群架,生生被人捅死了。所以,我大伯指望後代改變命運的夢想從此破滅了。

李振聲在被李家養大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回過我大伯家,也沒有正兒八經地瞄過我大伯一眼。我大伯有好多次,找了點借口到李村去,繞到李善房的屋前。李善房讓是讓我大伯進屋了,可是,卻沒讓我大伯見李振聲。李善房總是借口說李振聲到小河邊看書去了,不在屋。其實就算李振聲在屋,他也不會探出腦袋來。李善房還口口聲聲地說他的兒子是個怪胎,除了書上的字之外,誰都不想看。最後他把我大伯送出門外的時候,還很嚴肅地對我大伯說,以後不要來看了,這樣的怪胎,送人就送人了,沒什麼可值得看的。那個時候,李振聲早已經名聲在外了,他在我們村裏考縣重點,分數出奇的高。李振聲不僅是老師的驕傲,更是李家的珠寶。李家就像捂著一顆珍珠一樣,將李振聲嚴嚴實實地捂在家裏,不讓我大伯接近一步。

我們總是聽到我大伯罵李善房沒良心,當初是看在他家沒有一口男丁的分上,可憐他才把兒子送給他的。連親生老子看一眼都不讓,這天下哪裏有這樣的人啊?

我大伯後悔死了。他說,當初就不該做這個人情的,虧大啦!

要知道,我們這個村,跟中國千萬個自然村一樣,除了盛產貧窮之外,還大量地繁殖人情,過節走鄉串親的隊伍是非常壯觀的。過年的時候,我們這裏最隆重的節目就是“炮期”。“炮期”這種傳統風俗,是以每個家族為單位進行的一種集體大串門。輪到哪個家族擺“炮期”,鄉鄰們就會拎些禮物來趕“炮期”,吃肉喝酒,當然,更大的意義在於聯絡感情。比如說,按照約定,每年的正月初四,是我們廖姓家人的“炮期”,那一天,我們廖姓家人就開始張羅了。一桌又一桌的流水席,在曬穀場上從早擺到晚,隻要有人來了,就開一桌。誰家擺得多,就證明誰家人際關係好。就好像收獲季節,誰家曬穀場穀子堆得多,誰家就收成好。所以,“炮期”往往成為各家各戶收割人情的時刻。

在人情這塊大土地裏,我大伯可以說顆粒無收。因為他早已經無心耕耘,遠親近鄰之間雜草叢生,都長出了隔人的籬笆。我大伯認為,做那些事情有卵用,死去的兒子也活不回了,送人的兒子也要不回了,做來幹屁啊!

不過,在村裏人眼裏,我大伯不愛做人情主要是因為他太精巴了。別的不用說,單是到菜園裏看,你就能感覺到他的萊園是用精巴做肥料的,那些植物結出來的果實也是精巴的果實。每一寸土地能利用上的都利用上了,密密實實的。站在那上邊,仿佛腳下布滿的根須都是一個個饑餓的嬰孩,爭相吮吸著每一滴乳汁。在菜園外邊,冷不丁你還會發現,那裏竟然種起了一棵高高的小樹。起初你不知道它是什麼,直到某一天,幾隻石榴神氣地掛在小樹上,張燈結彩的,不消細看,在那幾隻果上,都畫著一個歪歪的“龍”字。

我大伯叫廖廷龍。廖是我們村的大姓,“廷”是族譜裏的輩分,隻有“龍”字是區別於他跟我父親、我堂叔這些同輩的字。所以,在石榴上畫“龍”字,誰都混淆不了,那就是我大伯廖廷龍的石榴。

不僅僅是石榴,我大伯總要給自家的東西都做上“龍”字記號,生怕那些東西落到了別人手上,自家不認自家了。鬥篷、雨靴、籮筐、飯碗等這些日用品自然是“龍”字號的,雞鴨鵝牛等家畜身上也早早地漆上了“龍”字。更可憐那些應季的瓜果,長到雞蛋大小,我大伯就用耳掏的另一頭,在它們身上畫上了“龍”字。這些有著記號的瓜果們,在“龍”字的捆綁之下,一點一點掙紮著長大起來。我大伯似乎將這個“龍”當憑證,有憑證,東西有根了,就都跟著他叫廖廷龍了。

我大伯的精巴是出了名的。倘若有人路過一個菜園,渴了,扯下一根黃瓜來,恰好園主人看到了,那人就給自己台階下——這黃瓜怕不是龍字號的吧?或者我們這些小孩子,稀罕地分到一點糖果,人家要,不給,人家再一說——你姓龍的?就不好意思了,心不甘情不願地分給了人家。

關於我大伯喜歡在莊稼、牲畜上做記號這些事情,村裏的人一旦說起,就好像在扯地裏的花生一樣,一扯就能扯出一串來。扯出來的這些事情,枝枝葉葉,大都圍繞著我大伯那個送了人的兒子。

丟,有本事廖廷龍在他兒子身上也寫個“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