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正在家寫小說《大登殿》,一個衣著入時,嬌小文靜的姑娘來找我,姑娘說是從北京來西安旅遊的,奉了她太太的囑咐,來看望七姨太太。聽這稱呼,我知道,這是哪位姐姐的孫女來了。滿族人管祖母叫“太太”,管母親叫“nene”,絕非如今電視裏麵“額娘、額娘”地從字麵上地傻叫,讓人聽著牙磣,隻想咧嘴。“姨太太”非指小老婆的姨太太,是“姨祖母”的意思,女子叫得一點兒沒錯。一問,是六姐的孫女,她的祖母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姑娘說了她的名字,叫博美,我立刻想起了對門鄰居家養的那隻雪白的,會站起來給人作揖的長毛小狗,那狗似乎也是叫“博美”。此博美和彼博美有共同之處,就是白,對門那個博美白得身上沒有一根雜毛,這個博美皮膚白得看得見青色的小血管;對門那個博美善解人意,見誰都會討好,這個博美舉止文靜,說話柔聲細語,有著小鳥依人的可愛。
我六姐年輕時屬於那種靜則亭亭玉立,動則娉娉嫋嫋的傳統美人類型,她的後代青出於藍勝於藍,博美絕對繼承了我母親美貌的遺傳基因。
家裏來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頭活計,趕緊收拾房間,換新被套,算計晚上到哪家飯館去吃飯,一心想讓客人住得舒適隨意,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表達出我的熱情,表達出我對胞姐後代的關愛。博美說來時太太交代了,不能給姨太太添麻煩,她已經在招待所定了床位,飯也在外頭吃。我說招待所沒家方便,家裏多好,想吃什麼可以自己做,比如紅小豆粥、豆醬什麼的,想出去逛,我陪著。
博美還是說在外頭住。
想的是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習慣,我也不好再堅持了。
看到桌上電腦裏的文字,博美很有興趣,認真地讀了許久,末了說,姨太太寫的是太姥姥的事,這段事情我太太講過,挺有意思的,太姥爺和太姥姥“願為連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飛空之落花”,讓我們小輩望塵莫及,好想也有那樣的經曆。
博美的見地讓我驚奇,一個女孩能講出這樣的話,至少比我那個當博士後的混賬兒子有水平。我那個三十大幾的兒子,最高境界也不過是在電腦前頭成宿成宿地玩“魔獸遊戲”,人不人鬼不鬼地糾集一大幫同好,連大洋彼岸的都能聯係上,“流れ雲”、“高太尉”、“惡鬼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蝟有狐狸,配著丁零當啷的音樂,把一場群架打得地動天翻。彼人一下班就奔電腦,飯也不吃,人也不理,連上廁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親不認,魂不守舍的魔怔模樣我就來氣,恨不得過去扇他倆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還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談些個“連根同死”的情感話語,讓人心裏舒坦,我這輩子遺憾的就是沒有女兒。
我說在北京見博美的時候她還上幼兒園,為演節目沒當上小紅帽而是當了紅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議她去演大灰狼,她說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隻能演小紅帽。我對她祖母說,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識很強,我照她這麼大,什麼心思也沒有,就知道吃。
六姐說,你這麼大,渾小子一樣,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樹上,咱們後院幾棵樹都讓你爬遍了,我記得那年夏天你光著脊梁上了一棵棗樹,阿瑪在前院一聲咳嗽,你嚇得趕緊往下滑,前胸肚子被樹幹劃得鮮血淋淋,老七往你的肚子上抹紅藥水、紫藥水,抹得跟花狸虎似的。那是幾歲?六歲吧,跟博美一個年紀。可這小丫頭片子精著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資本,一轉一個心眼兒,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把你轉進去了。
跟博美說起這段往事,博美說,二十多年前的事您還記得,我那時候還沒上學,現在碩士都畢業了,那時候為沒演上小紅帽傷心,後來在大學業餘京劇團唱青衣,在票友大賽上拿過獎呢,我太太說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們學校看《鎖麟囊》,哭得眼睛都腫了,我說至於嘛您,《鎖麟囊》又不是什麼悲苦戲,“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貴榮華加熱鬧,有什麼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說什麼?
我說,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們的大姐了,大姐是葉家的長女,是大格格了,舊時北京名媛義演,她唱的是大軸,演的就是“春秋亭”這場,轟動京城。都說大格格的藝術感覺特別好,秉承了你太姥爺的藝術氣質。可惜的是死太早了。
博美問我見沒見過大格格,我說在她臨死的時候見過一麵,在阜成門外順城街她的婆家,一間小西屋裏,人已處彌留狀態,炕上連床整裝被臥也沒有,是一堆棉花套。一個大宅門光鮮豔麗的格格,嫁錯了人……
博美說,該不是給人做了妾吧?
我說,葉家的姑娘永遠不會給誰做妾!
博美臉一紅,連著說了幾個SORRY。
我問博美大學是學什麼的,博美說經濟管理兼計算機軟件兩個專業。問在哪兒上班,她說還在尋找,一時沒有合適的。問談朋友了沒有,博美說正在處……
博美不光是個美人,還是個才女,想的是以我姐姐的嚴格家教,以葉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個品貌兼優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對眼前這女孩多了幾分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