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老龐去過三次醫院,連著三天。第四天,正硬著頭皮收拾要去,段總來了,讓他們今天就別去了,在家歇著吧,醫院裏挺好的。老兩口當然知道這不是兒子的意思,“醫院裏”的,兒子隻是替人家繞了彎子。這就是說,“醫院裏”也不喜歡來來往往的。可是,“來”就為了“住”的,不“往”誰沒事千裏迢迢“來”北京幹嗎。兒子建議,要不去圓明園、頤和園轉轉,離這不遠,好容易來一趟。老龐說,當我們旅遊呢。
段總說:“要不,幫我把家裏收拾收拾?自從她進了醫院,就亂著。”
老龐說:“好。”總算找到事做了。這是給兒子打掃房間呢。
那天老兩口在兒子的二十一層裏一直幹到了天黑。看上去哪個地方都清清亮亮,一抹布下去還是髒。都說北京風沙大,一點兒都沒錯,大到一定程度門窗都擋不住,該怎麼進來還怎麼進來。都收拾好,老兩口子坐在沙發裏相互看看對方,迅速達成了兩個共識:
一、這是個好家;
二、看樣子兒子的確鬧大了。
如果說他們還有第三個共識,那就是:好,真他媽好。“他媽的”是老段加上的。段總的家我去過幾次。一百六十平米,衛生間就兩個。有時我裏裏外外看我十三平米的小屋,想如果再大十二倍會是啥樣。想不出來。我念書時數學就不好,平麵幾何立體幾何都差。沒概念。回到家我從來沒跟小米說過。這是朋友們傳授的經驗,在北京,千萬別拿大房子刺激老婆,要出人命的。
段總的房子不僅大,還豪華。這其實根本都不用想。不豪華要那麼大幹嗎?段總這幾年發了,雖說隻是報社的部門老總,那也是老總,我們報社的薪水從來不相互公開的。段總老婆也有錢,家底子好,陪過來的嫁妝差不多就是一套房子。這沒辦法,先天的。現在她還在一家休閑的媒體上班。據段總的玩笑,她上班也就是個聚在一起聊天的由頭。從去年開始,上班不隻為了聊天,還為了炒股,一辦公室的人都盯著電腦屏幕,不管哪個數字蹦一下,都會有人大呼小叫。然後大家相互討論,論證之後再決定是繼續攥著還是出手,或者是再進別的。段總的老婆在弄錢上很有一手,直覺好,別人賠了她賺,別人賺了她繼續賺。因為遵從父母的越洋之命,提前住進醫院,依然不忘炒股,一閑下來就用手機上網,看又漲了多少。
我東拉西扯這些的意思是,段總有錢是正常的,房子弄得豪華也是正常的。
那天傍晚老兩口幹完了活,要出門的時候才發現一直沒換鞋,趕緊換上拖鞋把木地板又重擦了一遍。然後相互提醒對方,以後記著換鞋,人家不叫換也得想著換。
第二天下大雨,從早到晚就沒停下。氣溫一下子就降下來,穿長袖T恤在外麵走都有點冷。我在郊區折騰了一天,冒雨采訪一個新聞。昨天傍晚報社得到消息,該地一小領導升官,更小的領導們集體為他送行,在飯店門口放了一掛三萬頭的鞭炮,響了一半突然停下了,半天沒動靜,一個著熱鬧的小孩跑上去看,鞭炮又開始炸了,那孩子大叫一聲,左眼沒了。這事在當地影響相當大,但是見到記者他們什麼都不肯說,要麼是沒看見,要麼是不清楚。我在醫院見到了那孩子,除了鼻孔和嘴,整張臉都裹在紗布裏。孩子問我:“叔叔,我還能看見嗎?”我說:“能。”搞得我很難受。出了醫院重新去找拒絕接受采訪的主要當事人,要升官的領導,他手下的小領導,以及飯店的老板,總算從其中兩個人的嘴裏撬到了一點東西。采訪完了才感覺到冷,回到市區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正在一家拉麵館裏邊吃熱乎的拉麵邊寫報道,段總打我電話。
“跟我爸媽說一聲,”段總的聲音很急,他在醫院,“可能要生了,已經進手術室了。”
我想不對啊,沒到日子啊。我收拾筆記本就往家趕。老段和老龐正坐在我屋裏說雨。因為兒子在北京,他們習慣了每天晚上看北京的天氣預報,對北京氣候跟氣象局局長一樣有發言權。老段說,兩年了北京沒下過這麼大的雨。老龐看見我濕漉漉地回來,心疼地說,大城市活人就是不容易,你看端陽才回來,也不知道林子回來沒有。林子是段總的小名。他們老兩口剛剛去過段總的樓,站在雨地裏數到二十一層的窗戶,是黑的。他們坐在我的小屋裏,加上小米,滿滿當當的,我進了屋轉個身都困難。看老兩口情緒還不錯,我才說:
“段總在醫院,可能要生了。”
老龐噌地站起來;“這麼早?”老段還茫然地看著我,被老龐一把拽起來,“快,把我東西拿著,去醫院!”
老龐到底是見過世麵的,這時候還不忘把她的那套家夥帶上。隻是她沒想到這裏的婦產科跟他們鎮上不一樣,來多少產婦醫生都夠用。除此之外,還讓老段從藤條箱子裏拿出一個包,那裏麵有她在家時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幾件小衣服。我們四個打一輛車,都去了。雨小了一點,馬路上的水排不掉,車跑起來像船。老兩口一個勁兒地催司機,快,快。司機說,那我也不能飛啊。
段總正在走廊裏這頭轉到那頭,手裏捏著根煙撚來撚去,這地方禁止抽煙。請的二十四小時護工看雇主站著,也不好意思坐,半倚在牆上。她一點都不緊張,盡管隻有十九歲,但生孩子的事她見多了。她跟段總說,沒事,生出來就好了。說得像“肚子疼時,上趟廁所就好了”一樣清淡。段總的一顆心哪放得下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我們四個人並排衝進走廊,段總也沒覺得有多隆重,隻是心不在焉地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