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河溝裏下網,用竹子、葦稈和樹枝在水流中建起“迷魂陣”。我們當地叫它“密封子”。第二天,下河的軍士隻提著十幾條小魚上岸:“報告防守衛,我們的漁網破了一個大洞,而迷魂陣被人改過了,根本困不住魚!”
隨後,他們去捕捉狐狸、獾、野兔和黃鼠狼,可是,不知道它們怎麼預先得到了消息,和官兵們捉起了迷藏。
“這些刁民!我一定饒不了他們!”
“大人,這些刁民可不好惹!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是誰給講鳥語的魔術師送去了信?他又是如何逃走的?這在我們那裏是一個謎,即便是多年之後。對於這個問題,講鳥語的變形魔術師裝聾作啞,或者講一通莫名其妙的鳥語,讓我們找不到北摸不到南——既然他提供不了什麼線索,那就讓我們的想象來補充吧。後來,在劉銘博和謝之仁的講述中,那天發生的事簡直是一段驚險的傳奇,一波三折,千鈞一發……
在官兵離開我們大窪之前,眼尖的荷包嬸嬸一眼認出,在身邊和他耳語的那個士兵曾來過孔莊,他是和四個變戲法的一起來的!荷包嬸嬸提醒了我們,是他,是有這麼個人,他給我們表演的是上刀山和鐵槍刺喉。在我們當地,將一切魔術、雜技都稱為“變戲法兒”,每年秋天和春節,變戲法的都會來我們大窪表演,換點銀錢、鹹魚或一些稀奇古怪的貝殼什麼的。那年秋天,他們受到了冷落,無論鐵槍刺喉、三仙歸洞、大變活人都不如變形魔術師的技法來得新鮮、刺激,他們的戲法兒甚至吸引不到孩子。
“他竟然引官兵來報複!”我們最瞧不起這樣的人啦!後來,第二年吧,那些變戲法兒的又來過一次,他們打開場子準備表演,孔莊、劉窪、魚鹹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呸呸呸呸呸呸呸呸!我們用唾沫將他們噴走了,從那之後這些變戲法的便再沒來過。
3
同治六年的冬天特別的冷,大雪一場連著一場,在那個冬天,從窗戶裏爬進爬出成為我們的家常便飯,因為大門被雪給堵住了,剛剛清掃幹淨,第二天早晨去推門,依然推不開。大雪又下了一夜,風將我們清掃過的雪又送了回來。“簷冰滴鵝管,屋瓦縷魚鱗”,我弟弟學會了兩句詩,他在屋裏屋外反反複複地念,據說是好講古的謝之仁教給他的,隻教了這麼兩句。
收割完葦草,除了鑿冰捕魚,打打野兔狐狸,大窪的男人們閑了下來。閑下來的男人幹什麼?那年我隻有十四歲,能知道的不多,隻知道他們打牌、串門、喝酒,而有些人,似乎在密謀著什麼,我和弟弟一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他們就顧左右而言他,說一些亂七八糟缺少邏輯的話題。那一年,我感覺空氣裏有一股讓人緊張的味道,等你用力吸一下鼻子,這股味道卻沒了,好像並不存在。那年,我時不時聽人抱怨,抱怨大雪,抱怨滄縣設立的層層關卡,抱怨層出不窮的苛捐,抱怨身上的棉衣太薄打酒的錢太少等等。那年我十四歲,我的心思沒在這裏,我的腿,時常會帶我到謝之仁家或劉銘博的家裏去。他們那裏,有永遠也倒不完的各種故事。而且,那一年冬天,我又有一個新的去處,那就是講鳥語的魔術師的房間。
那個新去處,不隻是我一個人的。
全家四個兄弟給魔術師扛來了葦草,他們的葦草滿滿堆在屋後,足夠明年開春前燒柴使用。四個人,粗壯地扭捏幾下,最後老大提出了要求:“這位,師傅,你能不能,能不能教給我們點石成金的口訣?要不,將,將這塊石頭變成金子也行。”碩壯的三兄弟從葦草中搬出一塊幾乎可以稱得上巨大的石頭。
趙石提來兩桶酒,他的要求是,請魔術師將他背後的羅鍋變沒,上一次他去滄州販魚,就因為這個羅鍋被官兵抓住審問了三天,他們說,某大戶人家失竊,鄰居和地保一直追了三四裏,竊賊就是一個羅鍋。“哼,那一票本來就是他做的!在我們麵前還裝!”我叔叔一臉不屑,他告誡我和弟弟,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敢作敢當,別兩麵三刀陽奉陰違,他最瞧不上那樣的人,大窪的老老少少也瞧不上那樣的人。我父親在一旁聽著,他的鼻孔輕輕“哼”了一聲,然後低下頭,將身邊的葦葉一片片撿起。
我叔叔也提了要求,他想當變形魔術師的徒弟專心學習變形,“到那時候,我才不會像現在這麼辛苦呢!想吃魚,變一張網,自己一提魚就上來啦!想吃雁肉,也好辦,就在雁灘那裏變一棵蘆葦,大雁落下了,睡著了,馬上變回來,一把抓住它的脖子!”
劉一海一手提著一袋大米,一手提著一把刀子,走進了魔術師的房間。他的要求比我叔叔的簡單,他隻要求學一樣,就是變一條蛇。“劉一海為什麼想變蛇?”劉銘博給出的答案是,為了盜竊方便。要知道,劉一海可是我們大窪乃至滄州、河間一帶有名的大盜,據說他曾三次偷得知府的大印,在濟南府大牢裏,他將兩個被抓的兄弟從衛兵的眼皮下麵偷出來,三天之後才被發覺,劉一海和他的兄弟早已無影無蹤。要是學得了變蛇的戲法兒,劉一海肯定是如虎添翼,誰也奈何不了他。謝之仁當然不會同意劉銘博的推斷,他說,現在劉一海的功夫就如此了得,他根本不需變蛇來添什麼翼。那他為什麼想變蛇?謝之仁給出的理由是,一是劉一海屬相肖蛇,他一直把蛇看成是自己的保護神,這樣一個生性殘暴的人卻從來沒有打過蛇;二是劉一海有個特別的嗜好,就是好聽人家新房,願意聽人家新婚夫妻的悄悄話,以至於在大窪幾個村堡裏新婚夫妻有的在前幾夜都不敢脫衣睡覺。學會了變蛇,劉一海就更方便了,隻要有條縫他就可以鑽到屋裏麵去,新婚夫婦就更加防不勝防……謝之仁的話最終傳到了劉一海的耳朵裏,某天晚上,謝之仁被劉一海以喝酒為名叫了出去,回來時將他的妻子嚇得摔倒在地上:謝之仁的嘴,厚厚地腫起來,就像戲劇裏豬八戒的樣子,比豬八戒難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