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往縣衙裏的老官差,他們會端著笑臉和我們解釋,至少會攤攤手表示自己無能為力,在收錢的時候讓上幾個錢,事情也就過去了,可那年,來的是兩個沒長胡須的新手,他們比我大不了幾歲。“不行!說什麼也不行!誰說也不行!馬上把錢交上來吧!”

“差爺,你抬一下手,少收一錢行不行?我們今年的收成,唉。”

“廢什麼話!我們隻執行上麵的命令!”

“那好,我們就不廢話了!”

結果是,我們將這兩個差人用繩子綁好,嘴裏塞上布條,半夜時分將他們丟在縣衙門口。“這是我們的民丁稅!”

第二天上午,駐守在徐官屯、姚官屯的官兵來到了大窪,他們叫孔莊、劉窪、魚鹹堡的人都集中在打麥場上。那時,麥子剛剛收割不久,打麥場上熱浪翻滾,曬出了麥稈的氣味和汗水的氣味兒,“你們竟敢毆打官差!不想活了!難道你們敢造反不成!”防守衛臉上的肉球在顫動著,他用手上的劍對著我們的腦袋指指點點。

“老子就是反啦!怎麼樣!”密謀者們開始答話。

一陣混亂之後,防守衛帶來的十幾個官兵被我們打跑了,當然,我們的混亂,官兵們的抵抗和逃跑都帶有一定的遊戲成分,他們多年來大窪圍獵和我們都熟啦,也了解我們的脾氣。他們跑了,把他們的防守衛丟給了我們。被綁起的防守衛依然十分嘴硬。

“官爺,我們出麵將你送回去,那些不聽話的兔崽子我們好好管教,所有的稅這幾天一定交齊,這事兒……你看行嗎?”孔莊、劉窪、魚鹹堡三村的老人們出麵了,他們可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

“狗屁!你們快把我放了,把那些主使的人抓起來送到官府!這事兒沒完!”

“官爺,你看這樣行不……”

“不行!”

當天下午,密謀者開始串聯:

“官府也太欺人了!他們就不想給我們留一點兒活路!”

“他們都幹了些什麼?你們家二冬不就販幾斤私鹽麼,有什麼大不了的,不是想活命誰肯走險?到現在還沒放回來吧?好,他們不放,我們就把人搶回來!”

“根本是官逼民反啊!現在,我們打了官差,扣了軍官,不反也不成了,不反也是死罪!”

“……我,我沒有參與打官差,也沒參與……”

“哼,你以為你會說得清楚?誰會給你證明?要是別人都抓起來,隻有你一家什麼事都沒有,你,你還能在這裏待?……”

“拚了吧!拚了也許能有活命,說不定還真能封王封相,我們的子孫就不用在這破地方受苦啦!人家的刀都架在你脖子上啦!”

這時,傳來一個消息:被關在牛棚內的那個防守衛自殺了,他在自殺前就已經氣炸了肺,誰也想不到他有這麼大的火氣!

“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反吧!”

聽到這個消息,我和弟弟都興奮異常,特別是我弟弟,他來回亂竄,自己摔了好幾個跟頭,弄得滿身是泥。我父親從衣櫥底下掏出一把生鏽的刀,而我母親,則坐在一個陰影裏,淚水流個不止。

傍晚時分下過一場小雨,落在葦蕩裏像一簇簇射下的箭,風的聲裏包含著廝殺、哀鳴和刀光。雨下過之後,大窪裏的那支隊伍打出了自己的大旗,那是一條藏藍色的床單做成的,上麵寫了一個黃色的“義”字。這支隊伍集中在打麥場上,由那些密謀者引領,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起兵儀式。我說過我們這裏地處偏僻,沒有人能提供起兵儀式的規範樣式,參與密謀的秀才不能,見多識廣的劉銘博和謝之仁支支吾吾,也派不上用場,那些密謀者們隻好用他們的想象來部署。所以,我們這裏的起兵儀式極為簡單。就是這樣,在這個簡單的起兵儀式上還出了點小插曲。一個被封為“漢武大將軍”的密謀者宣布,我們的這支隊伍是撚軍的一支,由吳優思將軍指揮,我們將和撚軍的舊部一同起事,殺進京城,把滿族皇帝的頭砍下來當球踢——“現在,請吳優思將軍入座,宣布我們起兵!”

椅子是空著的。等了好大一會兒,講鳥語的、會變形的魔術師也沒有到來,下邊扛著刀槍、鐮刀、鋤頭的腦袋們開始竊竊私語。“大家靜一靜!吳優思將軍馬上就來!我們不要急!”這時一個密謀者出現在“漢武大將軍”的身側,和他一陣耳語,“大家靜一靜!吳優思將軍為了刺探官兵的動靜,已化身為鷹飛到滄州去了!臨行前他吩咐,大家要聽我的指揮,違命者,斬!”漢武大將軍在說到“違命者斬”的時候不自覺地帶出了京劇的念白,下邊的刀槍、鐮刀、鋤頭們歪歪斜斜地笑起來。

那個湊到“漢武大將軍”身側和他耳語的密謀者就是我的叔叔,那是他一生中最為榮耀的時刻,以至他最後的步子邁得飄飄然,而臉漲得通紅。多年之後,叔叔跟我說,什麼吳優思將軍化身為鷹前去滄州刺探軍情的那些全是謊話,屁話,無稽之談。真實的情況是,他們偷偷殺死那個軍官之後馬上來到魔術師的房子裏,拿來紙筆,和他商量如何起事造反,擁他為王。然而那個魔術師卻搖頭,“不,我不懂帶兵打仗,也不想造反,隻想過幾年清閑日子。”那些密謀者用早想好的策略威逼利誘,然而這個魔術師除了嘰嘰呱呱講幾句鳥語之外根本無動於衷。怎麼辦?我叔叔他們偷偷使個眼色,幾個人撲上去,用浸過狗血的繩索將那個魔術師綁成粽子——“這回由不得你啦!我們就是綁,也要將你綁去,你想不參與造反,門兒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