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心裏似乎透了幾束光,有點得道、超脫,可又伴隨著惶然,不敢強化。他怎能在這樣的時候,玩起什麼出世、悟道來?兒子正要命地緊著呢,妻子也要命地繃著呢,三弦之家,誰都鬆懈不得的吧。再說,這一年說起來是考兒子,其實到要緊關頭,還不是考老子……妻子曉得他最怕求人,克製地提過幾次,雖然不曾逼迫,但穆先生自己也是要逼迫自己的。兒子的事,大過天大過地,低頭彎腰搖尾乞憐等動作恐怕在所難免了。這次是中考,不久還有高考、找工作,等等。唉,唉。不要再往下想了,隻但願兒子的分數能夠爭氣些。他並不是怯懦的男人,隻是想做個體麵的父親……
但老天爺好像沒有聽到穆先生的喃喃自語,令人擔憂的不幸很快發生了——連續兩次的月考,兒子極不理想,總名次整整降了十二位,照這個排名看,四大重點高中是完全沒有指望的。老天,這要出人命了。
家中氣氛如喪考妣。妻子犯起幹咳症,喝水都會嗆,笑得像哭,可她偏要遵照《中考家長指南》上的鬼話,撐出勝敗乃兵家常事的開明風度,在廚房裏勞碌,做出比平常多幾倍的菜式。兒子咧著嘴,解釋說隻是失手,麵色卻呈金灰,兩隻眼睛幾乎是索求般輪流瞧著父母,盼著他們山呼海嘯大加責難……真是不忍目睹的艱難時刻。
穆先生看看腕上的手表。表上有日曆。手機上也有日曆。還有他白天在單位收到的會議通知、值班表、合同、發貨單等等,那上麵都有幾月幾日,很刺眼,直往穆先生眼睛裏擠,讓他極不自在,並飛快地聯想到六月。租屋的期限,兒子的考試,一切的結果都在六月中旬到來。然後是等成績、填誌願,然後是招錄。等那一切過去,他和妻子、兒子會是什麼表情?所有這些,由幾月幾日慢慢積累而來的終點,會是燦爛爆炸還是如死水一潭……多麼難以想象啊,那簡直像另一個星球,無論如何都走不過去。
這個周五,學校組織運動會,眼袋腫脹的妻子一早上臨時對穆先生交代一個任務:上班中途回家一趟,檢查兒子的日記書包書桌抽屜等一切,以探尋可能被忽略的不良跡象。穆先生當即大搖其頭,他怎麼對兒子能幹這個事!正在刷牙的妻子吐掉滿嘴泡沫,好好地看了他一眼:“這種事,不一直是你的愛好嗎?”穆先生張嘴欲辯,妻子又緩和語氣:“他出這麼大問題,我們得有行動。我的意思是,你善於推理,也足夠嚴謹,可確保在檢查後恢複原狀。”
這算是報應嗎?穆先生心中淩亂,意識到自己此前的舉止確實有點齷齪。不,別對自己這麼嚴苛吧。但是為什麼,查點別人的舊物他興致盎然、理直氣壯,到了自己兒子身上,卻覺得非常之腐朽、非常之惡心呢。
兒子的床、書桌和小書櫃都是租屋留下的,使用前穆先生曾仔細摸索過,除了幾個空的塑料文件夾,未發現任何有意思的遺留。而今不過是多了兒子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實在令他駭然、無從下手:各種字典、打印資料、課堂筆記、草稿本、糾錯本、試卷、練習冊、作文指南、中考題庫,每門功課一堆,連成了起伏的小山頭,另外還有磁帶、筆盒、修正帶、即時貼、長短不一的筆與尺、各種補課通知與時間表,還有眼藥水、風油精、咖啡……如同硝煙連天的戰場腹地,一片惡戰進行中的狼藉與酷烈。穆先生悼念般地垂下腦袋、垂下雙手,兒子的這個小房間,如此之醜陋,遍布奴役與暴力感,哪裏有一絲少年氣息!噯,相信嗎,穆先生多麼希望十五歲的兒子有點鬼頭鬼腦的玩意呀,他根本不會告發的,而會小心至極地蹲下去,像守護沙漠中的嫩苗。
……無意中,碰掉一支膠棒,動靜很大似的,穆先生慌張地趴下,順便溜了一眼,瞧見書櫃後背板下露出一小疊紙片,本以為是便條簽之類,艱難地單腿跪下,歪著肩膀用手扒拉出來,什麼?不顧灰塵嗆咳,他心裏一聲驚呼:名片!
當晚,妻子拖著他出去散步,其實是追問他兒子的情況,穆先生敷衍了幾句,妻子大感不滿,穆先生無奈,又支吾補充了些細節,包括兒子政治書上塗畫著的疑似裸女線條。妻子總算滿意了,她用果不其然的語氣憂心忡忡地說起青春期與荷爾蒙。她為發現了問題而欣然,隨即又陷入了如何解決這一問題的新一輪焦慮。
穆先生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他的一隻手插在褲口袋裏,那口袋裏有一枚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