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一
丫頭不像她的母親,也不像她的父親,她怎麼就那麼好看呢!大院裏粗俗一點的玩笑是這麼開的:“大姚,不是你的種啊。”大姚並不生氣,粗俗的背後是讚美,大姚哪裏能聽不出來?他的回答很平靜:“轉基因了嘛。”
大姚是一位管道工,因為是師範大學的管道工,他在措辭的時候就難免有些講究。大姚很在意說話——教授他見得多了,管道工他見得更多,這年頭一個管道工和一個教授能有什麼區別呢?似乎也沒有。但區別一定是有的,在嘴巴上。不同的嘴說不同的話,不同的手必然拿不同的錢。舌頭是軟玩意兒,卻是硬實力。
大姚和他的父親一樣,是一個有腦子的人。作為父親,他希望別人誇他的女兒漂亮,可也不希望別人僅僅停留在“漂亮”上。大姚說:“一般般。主要還是氣質好。”大姚的低調其實張狂,他鉚足了力氣把別人的讚美往更高的層麵上引。所以說,兩種人的話不能聽:做母親的誇兒子;做父親的誇女兒。都是臉麵上淡定、骨子裏極不冷靜的貨。
大姚誇自己的女兒“氣質好”倒也沒有過,姚子涵四歲那一年就被母親韓月嬌帶出去“上班”了。第一個班就是舞蹈班,是民族舞。舞蹈這東西可奇怪了,它會長在一個孩子的骨頭縫裏,能把人“撐”起來。什麼叫“撐”起來呢?這個也說不好,可你隻要看一眼就知道了,姚子涵的腰部、背部和脖子有一條隱性的中軸,任何時候都立在那兒。
姚子涵的身上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她下過四年圍棋,有段位;寫一手明媚的歐體;素描造型準確;會剪紙;“奧數”競賽得過市級二等獎;擅長演講與主持;能編程;古箏獨奏上過省台的春晚;英語還特別棒,美國腔。姚子涵念“water”的時候從來不說“喔特”,而是蛙音十足的“瓦特兒”。姚子涵這樣的複合型人才哪裏還是“棋琴書畫”能夠概括得了的呢?最能體現姚子涵實力的還要數學業:她的成績始終穩定在班級前三、年級前十。這是駭人聽聞的。附屬中學初中部二年級的同學早就不把姚子涵當人看了,他們不嫉妒,相反,他們懷揣著敬仰,一律把姚子涵同學叫作“畫皮”。可“畫皮”絕不2B,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亭亭玉立,是文藝青年的範兒。教導主任什麼樣的孩子沒見過?不要說“畫皮”,“人妖”和“魔獸”他都見過。但是,公正地說,無論是“人妖”還是“魔獸”,發展得都不如“畫皮”這般全麵與均衡。教導主任在圖書館的拐角處攔住“畫皮”。神態像“畫皮”的粉,問:“你哪裏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呢?”偶像就是偶像,回答得很平常:“女人嘛,就應該對自己狠一點。”
姚子涵對自己非常狠,從懂事的那一天起,幾乎沒有浪費過一天的光陰。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這個狠一開始也是給父母逼出來的。可是,話要分兩頭說,這年頭哪有不狠的父母?都狠,隨便拉出來一個都可以勝任副處以上的典獄長。結果呢?絕大部分孩子不行,逼急了能衝著家長抄家夥。姚子涵卻不一樣,她的耐受力就像被魯迅的鐵掌擠幹了的那塊海綿,再一擠,還能出水。大姚在家長會上曾這樣控訴說:“我們也經常提醒姚子涵注意休息,她不肯啊!”——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二
米歇爾很守時。上午十點半,她準時出現在了大姚家的客廳裏。大姚和米歇爾的相識很有趣,他們是在圖書館的女衛生間裏認識的。大姚正在女衛生間裏換水龍頭,米歇爾叼著香煙,一頭闖了進來,還沒來得及點火,突然發現女衛生間裏站著一個大個子的男人。米歇爾嚇了一大跳,慌忙說了一聲“堆(對)不起”,退出去了。隻過了幾秒鍾,米歇爾晃悠悠地折回來了。她用左肩倚住門框,右手夾著香煙,扛到肩膀上去了,很挑釁地說:“甩(帥)哥,想吃豆腐吧?”嗨,這個洋妞,連“吃豆腐”她都會說了。大姚說:“我不在衛生間吃東西,也不在衛生間抽煙。”大姚說話的同時指了指身上的天藍色工作服,附帶著用扳手敲了一通水管,誤會就這麼消除了。米歇爾有些不好意思,她把香煙卷在掌心,說:“本宮錯了。”大姚笑笑,看出來了,是個美國妞,很健康,特自信,二十出頭的樣子,是個長不大的、愛顯擺的活寶。大姚說:“知錯能改,還是好同誌。”
人和人就是這樣的,一旦認識了,就會不停地見麵。大姚和米歇爾在“衛生間事件”之後起碼見過四五次,每一次米歇爾都興高采烈。大聲地把大姚叫作“甩(帥)哥”,大姚則豎起大拇指,回答她“好同誌”。
暑假之前大姚在一家煎餅鋪子的旁邊又和米歇爾遇上了。大姚握住手閘,一隻腳撐在地上,把她擋住,直截了當,問她暑假裏頭有什麼打算。米歇爾告訴大姚,她會一直留在南京,去昆劇院做義工。大姚對昆劇沒興趣,說:“我想和你談筆生意。”米歇爾吊起眉梢。把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撮在一起,撚了幾下——“你是說,沈(生)意?”
大姚說:“是啊,生意。”
米歇爾說:“我沒做過沈(生)意了。”
大姚想笑,外國人就這樣,說什麼都喜歡加個“了”。大姚沒有笑,說:“很簡單的生意。我想請你陪一個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