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姚子涵的臉上極速地下滑。她已經被自己嚇住了。如果是漢語,打死她她也說不出那樣的話。外語就是奇怪,說了也就說了。然而,姚子涵內心的翻譯卻讓她不安了,她都說了些什麼喲!或許是為了尋找平衡,姚子涵握緊了兩隻拳頭,仰起臉,對著天空喊道:
“我他媽也是一個蕩婦!”
兩個人笑了,都笑得停不下來了。暴雨嘩嘩的,兩個小女人也笑得嘩嘩的,差一點都缺了氧。雨卻停了。和它來的時候毫無預兆一樣,停的時候也毫無預兆。姚子涵多麼希望這一場大雨就這麼下下去啊,一直下下去。然而,它停了,沒了,把姚子涵光禿禿、濕淋淋地丟在了足球場上。球場被清洗過了,所有的顏色都呈現出了它們的本來麵貌,綠就翠綠,紅就血紅,白就雪白,像觸目驚心的假。
五
姚子涵是在練習古箏的時候意外暈倒的。因為摔在了古箏上,那一下挺嚇人的,咣的一聲,壓斷了好幾根琴弦。她怎麼就暈倒了呢?也就是感冒了而已,感冒藥都吃了兩天了。韓月嬌最為後悔的就是不該讓孩子發著這麼高的燒出門。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孩子一直都是這樣,也不是頭一回了。一般的頭疼腦熱她哪裏肯休息?她一節課都不願意耽誤。“別人都進步啦!”這是姚子涵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通常是跺著腳說。韓月嬌最心疼這個孩子的就在這個地方,當然,最為這個孩子自豪和驕傲的也在這個地方。
大姚和韓月嬌趕來的時候姚子涵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她吐過了,胸前全是腐爛的晚飯。大姚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心肝寶貝這樣,大叫了一聲,哭了。韓月嬌倒是沒有慌張,她有板有眼地把孩子擦幹淨。知女莫若娘,這孩子她知道的,愛體麵,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吐得一身髒,她要是知道了,少不了三四天不和你說話。
可看起來又不是感冒。姚子涵從小就多病,醫院裏的那一套程序韓月嬌早就熟悉了,血象多少,溫度多少,吃什麼藥,打什麼樣的吊瓶,韓月嬌有數。這一次一點都不一樣,護士們什麼都不肯說。從檢查的手段上來看,也不是查血象的樣子。那根針長得嚇人了,差不多有十公分那麼長。大姚和韓月嬌隔著玻璃,看見護士把姚子涵的身體翻了過去,拉開裙子,裸露出了姚子涵的後腰。護士捏著那根長針,對準姚子涵腰椎的中間部位穿了進去。流出來的卻不是血,像水,幾乎就是水,三四毫升的樣子。大姚和韓月嬌又心急又心疼,他們從一連串的陌生檢查當中能感受到事態的嚴重程度。兩個小時之後,事態的嚴重性被儀器證實了。腦脊液檢查顯示,姚子涵腦脊液的蛋白數量達到了八百九,遠遠超出四百五的正常範圍;而細胞數則達到了驚人的五百六,是正常數目的五十六倍。醫生把這組數據的臨床含義告訴了大姚:“腦實質發炎了。腦炎。”大姚不知道腦實質是什麼,但腦炎他知道,一屁股坐在了醫院的水磨石地麵上。
六
姚子涵從昏迷當中蘇醒過來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對大姚和韓月嬌而言,這個星期生不如死。他們守護在姚子涵的身邊,無話,隻能在絕望的時候不停地對視。他們的對視是鬼祟的、驚悚的,夾雜著無助和難以言說的痛楚。他們的每一次對視都很短促。他們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對方眼睛裏的痛真讓人痛不欲生。他們就這麼看著對方的眼窩子陷進去了,黑洞洞的。他們在平日裏幾乎就不擁抱,但是,他們在醫院裏經常抱著。那其實也不能叫抱,就是借對方的身體撐一撐、靠一靠。不抱著誰都撐不住的。他們的心裏頭有希望,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推移,他們的希望也在一點一點降低。他們別無所求,最大的奢求就是孩子能夠睜開眼睛,說句話。隻要孩子能叫出來一聲,他們可以死,就算孩子出院之後被送到孤兒院去他們也舍得。
米歇爾倒是敬業,她在大姚家的家門口給大姚來過一次電話。一聽到米歇爾的聲音大姚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要不是她執意去足球場,丫頭哪裏來的這一場飛來橫禍?可把責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理由也不充分。大姚畢竟是師範大學的管道工,他得體地極其禮貌地對著手機說:“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他掐斷了電話,想了想,附帶著把米歇爾的手機號碼徹底刪除了。
人的痛苦永遠換不來希望,但蒼天終究還是有眼的。第八天的上午,準確地說,淩晨,姚子涵終於睜開她的雙眼了。最先看到孩子睜開眼睛的是韓月嬌,她嚇了一跳,頭皮都麻了。但她沒聲張,沒敢高興,隻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孩子,看,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神。蒼天哪,老天爺啊,孩子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了,她在對著韓月嬌微笑,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活動的,和韓月嬌是有交流的。
姚子涵望著她的母親,兩片嘴唇無力地動了一下,喊了“媽”。韓月嬌沒有聽見,但是,她從嘴巴上看得出,孩子喊“媽媽”了,喊了,千真萬確。韓月嬌的應答幾乎就像吐血。她不停地應答,她要抓住。大姚有預感的,已經跟了上來。姚子涵清澈的目光從母親的臉龐緩緩地挪到父親的臉上去了,她在微笑,隻是有些疲憊。這一次她終於說出聲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