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道良很多年沒有回過家鄉,這一年,他回到家鄉住在縣城裏。
他走在大街上,他走在2010年的街道上,但他穿過的是1945年的縣城。1945年啊,那時,他在唐家河中學上學,每個星期都要從南到北,從北到南穿過縣城兩次。學校離家四十五裏地,住校,實際上是住教室,一間大屋子,前麵上課,後麵一長溜是大通鋪,每個星期六回家拿菜,黴幹菜,煮好裝在竹筒裏,粗毛竹的一節,一頭鋸開,邊緣削薄對上蓋,再鑽兩個小孔穿上麻繩,啊,他手上拎著竹筒就走在路上了——從上皂角走九裏路到灣口,再走二十一裏到縣城,到了縣城還有十五裏。
他拎著竹筒穿過稻田,雨水、清明、穀雨、芒種、秋分、白露……秧苗在水田裏拔節分蘖揚花,然後垂下沉甸甸的稻穗,田野黃綠斑駁,風吹著起伏,白鷺停在水牛背上,麻灰的鴨子在塘裏,他一路走,竹筒晃晃蕩蕩地走過稻場和村莊。啊,有狗猛吠,他是一個機警的少年,動作敏捷跳到路邊撿起了一根打狗棍。然後他就到了雲路口。
雲路口。
遠遠看見兩棵大柳樹,啊,雲路口。樹下有茶棚、飯店和粑鋪,夜裏剛剛搭台唱過皮影戲,那地上的磚頭和木板攤了一地,《羅通掃北》《狄青平南》《薛仁貴征東》,有一個薛丁山,他頭戴一個寶帽,“咚”的一下打不死,再“咚”的一下還是打不死,非常有趣。雲路口,枯水時是木板橋的橋頭,漲水時就成了渡口,浠水河有時水勢真大啊,兩岸都平了,浠水河,它的水是向西流的,西去的流水說的就是它。走木板橋過了河往右走,白石板的河東街,油坊、染坊、肉鋪、香鋪、麵鋪、鐵匠鋪,飯鋪有好幾家,也吃飯,也住人,賣山貨和大米的農民出出進進。穿過河東街的最後一家粑鋪,再走過一片菜地,就到南門疆砌了。
南門疆砌。
浠川縣城昔年的大碼頭,大青石板鋪成一步一條疆砌,順勢而上直通繁華的十字街。2010年道良走到南門疆砌,看見青石台階成了一個水泥的斜坡,青石板還有三塊,這三塊青石板,中間明顯凹陷,是當年無數雙腳踩過的,一邊是浠川縣博物館,另一邊有一家小印刷廠,大門敞開,可以直接看見裏麵油膩鐵黑的機器,地麵上也是油膩烏黑的,機油和鐵混雜的氣味一陣陣湧到路上,一張大鐵桌上有高高的一方紙。
道良沿著水泥坡一直走下去,兩邊是水溝,垃圾越來越多,一家廢品回收站堆著半屋舊飲料瓶和廢紙板,人走過,蒼蠅“嗡”地飛起來。
下去就是浠水河,能看見河邊的芭茅尖,但是過不去,麵前擋著鐵柵欄,是傍河的住家,水泥地上正曬著一小片綠豆。往柵欄的旁邊走,是菜地,隔了有刺的籬笆,正徘徊間,出來一位老人,向他打聽如何才能走到河邊——啊真是巧,老者正是他六十多年前的老師,互相都已不認得。
——1946年冬,老師教過他一個學期的曆史,那時候,他剛從唐家河中學轉到浠川一中。真是快啊六十年彈指一揮間,1947年,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兵荒馬亂,學校就撤了,跟著到武昌上臨時中學,國民黨的戰時中學,沒有正式的課,但是學會了用繩子打一種結,叫“平結”,還學會了唱歌——李白的“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東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打平結、唱歌、英語,有空就上一點課。雖然人心惶惶但秩序還好,有教導員。還發毛衣,是美國大兵撤退時留下的,誰見過毛衣呢?直接就穿在身上了,裏麵不穿襯衣,真紮人,身上直癢癢。
1946年史道良手拎一竹筒的黴幹菜從雲路口走到南門口,從南門疆砌下去到達河邊,他站在岸上看到浠水河裏放竹排,一隊隊竹排順流而下,河水清澈川流西去,遠遠近近的帆船,白帆鼓蕩,禦風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