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馮年說,“老子想壞都沒時間學。要賭沒錢,想嫖,就算有錢,我他娘的也沒時間啊。一天站下來,口幹舌燥,躺到床上我都忘了自己是個男人。半夜三更我還得對付那根銀光閃閃的鏈子,我朝哪兒壞呀我?”
我說:“鄭馬猴又不知道你苦大仇深。”
“我想起來了,鄭馬猴年輕時整出了不少花花事。”行健把最後一張牌亮出來,是張黑A,又讓他給逃了。“別看他長得寒磣,就是有本事走到哪睡到哪。聽說還得過花柳病,天天晚上得坐澡盆子裏用藥洗上半小時。他是怕年哥跟他爭澡盆子哈。”
“放你娘的屁!”馮年罵他,“老子三十年了,一套原裝的男科!”
我們都笑起來。是啊,我們的馮年哥哥已經三十了。要在花街,早已經是打醬油的孩子的爹了。
馮年三十,所以馮伯伯和馮姨著急。談婚論嫁,年齡從來都是大問題,都一把年紀了你還怎麼拖?越拖越沒市場了。關於市場,馮年肯定比我們懂。這也是他焦慮的原因之一。生活說是摸著石頭過河,其實對大多數人來說,一輩子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見的:我們在重複上一輩乃至上上、上上上一輩人的生活。前前後後的人基本上都這樣過,都得這樣過,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撞上奇跡的。馮年不可能永久地留在北京,他明白以他的才華、能力和運氣,自己必定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一樣,隻是趕緊埋頭吃兩口青春飯,然後推飯碗走人。他還賴在北京,都是給年輕鬧的,年輕似乎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騙騙自己也好。但是現在,婚姻大事臨頭,不厭其煩地提醒他,三十歲也不算年輕了。但他不甘心。一看見他每天把自己弄得西裝革履、人模狗樣我就知道,他不想就這麼放棄,雖然眼下也看不見轉機和希望。
“除了老總和副總,”馮年在我們的屋頂上悲哀地說,“全公司我年齡最大。”他很糾結。
鄭馬猴的猴耍得好,花街上的孩子都喜歡看。我們經常跟著他走鄉串戶地跑,他耍到哪我們跟到哪。他能讓猴子數數、分辨紅豆和綠豆,甚至能讓猴子圍著一個女人轉上三圈判斷出她結沒結過婚。他讓猴子在不同季節穿不同的花衣服,那衣服妖嬈冶豔,穿上後猴子顯得十分淫蕩。普通的騎車、倒立、敬禮、作揖更不在話下,據說他還曾訓練猴子當眾手淫,當時男人給他鼓掌,女人向他吐唾沫。耍猴的情況就是這樣。我記起來了,鄭馬猴的猴戲結束後,也是把猴子隨手往身後一甩,猴子就掛在了他的後背上。不同的是,他係在猴脖子上的是一根五顏六色的花布條搓成的套;此外,這還是他猴戲的一個重要環節。小猴子會在他後背上一個鯉魚打挺翻上主人的肩膀,然後手搭涼棚,像齊天大聖那樣向觀眾們敬禮。到此,猴戲才在掌聲中圓滿結束。
馮年看的猴戲比我多,他比我們都大。但他一點都想不起在噩夢之前,起碼來北京的六年裏,他曾在什麼時候回憶過鄭馬猴的猴戲。從來沒有。
“那你最近看過猴子沒有?”行健問。
“兩年前去動物園,見過幾隻猴子。”
“這就對了!”行健說,從床底下的紙箱子裏摸出一本書,《夢的解析》,一個叫弗洛伊德的洋人寫的,已經被他翻爛了。他抖著那本書用教授的宏大口氣說,“年哥,你壓抑了。要不是那事兒上壓抑了,就是那幾隻猴子勾引起你的某些說不清楚的回憶。”
“別張嘴閉嘴那點事兒,成不?那都是兩年前的猴子!”
“這個弗什麼德的說,吃奶時候的事都有影響,何況你才兩年。年哥你絕對壓抑了。那點事兒多重要啊。”
行健攥著那本書當然離不了那點事兒,他不知道從哪弄來的,當黃書看的。如果不是隔三差五能看到幾句刺激的,誰有興致看一個外國人嘮嘮叨叨地解夢。
這事最終也沒弄明白,馮年照樣做噩夢。為了避免噩夢,他想了很多招,比如熬夜,熬到走路都能睡著的時候再睡。沒用,隻要睡著了,連個過渡都沒有,跺跺腳就變成西裝革履的猴子。我說過沒有,六耳獼猴也穿皮鞋?鞋麵用金雞牌鞋油擦得溜光水滑,蒼蠅站上去都得跌跤。他還試過喝酒,醉得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是寶來,但是一躺下來,夢裏的六耳獼猴還叫馮年。第二天一早找我跑步時說,他被鏈子勒得酒都吐不出來了,隻好咕嘟咕嘟再往回咽,胃裝不下,他被活活脹醒了。他還想過用別的夢把六耳獼猴擠走,夜就那麼長,做了這個夢肯定就沒時間做那個了。白天他就反複地想一樁稀奇古怪的事,希望夜裏能換個內容;周公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但要盯著一件事往死裏想,時間和強度都得跟上,比上班還累,而且也隻是偶爾才奏效,他覺得太劃不來,苦成這樣不如死了算。隻能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