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凡
一年前接到艾文化的電話時,我很吃了一驚。
三十多年了,我們沒見過一次麵。中間收過他一封信,大約是他考取大學後。當時,我是給他回了信的,卻沒有再收到他的回信。後來,他大學畢業,從辦公室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他分到了省人事廳。這是他打給我的第一個電話,我依然記得他說話的聲音,他一定是漲紅著臉,暴著脖子上的青筋說的。他很激動。
那時,我剛從師範畢業分到一所農村中學,我弄不清他是如何知道我所在學校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打長途電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得七轉八轉才能接到。那天,他的確很激動,大學畢業能分到省人事廳,前途自然很光明,他有理由激動。
這通電話後,他又“消失”了。後來,我到省城去,好像為著職稱的事想找他幫個忙,曾試著給人事廳打過一次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沒有艾文化這個人。那時省城裏的交通也不方便,沒有出租車,公交車也少——其實,可能是我對他不敢抱什麼希望,最終竟沒有去找他。
一晃,又過了二十多年。大約是六年前,一個有點暖洋洋的春夜,我的手機不停地響,接通後,那邊自稱是艾文化。這是他打給我的第二個電話。那天晚上,他似乎是喝多了酒,話說得顛三倒四,好像是說自己當了副處長,要我去找他。那個時候,我已經辭去教師工作在深圳混了十來年,有家自己的公司,有了點底氣,但卻很少回去了。這次電話後,我還真動了要去找他敘舊的念頭。但過幾天打他那個手機,竟停機了。我為了生意上的事也沒太多閑心去想他,然後又是幾年過去了。
我們是小學三年級到初中二年級的同學,而且同桌四年。現在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為什麼升入初中後我倆還一直同桌呢?但事情就是這樣,過去的時間越久,少年時的情形反而越來越清晰,像細雨中的樹葉支支棱棱地鮮活。
應該是一九七四年正月,這個不會錯,那時候每學年都是從春節後開始的。開學那天,麥地裏的積雪東一片西一片還沒化淨,太陽下閃著亮光;通往學校的土路上剛化凍,水和泥連在一起,腳踩上去再抬起來都有些費勁,但我還是歡歡喜喜地來到了學校。上課後,班主任孫老師進來了,他後麵跟著一個靦腆的孩子,細高細高的,臉也出奇的白,與白菜幫子有一比。同學們立刻靜下來。這時,孫老師領著他一步步走到我的桌子前,用手一指,他就坐在了我旁邊。
後來,我們慢慢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事兒。他父母從城市下放到鄉下,他就從城裏小學轉到了我們班上。剛開始,他有明顯的優越感,不跟同學說話,就連我這個同桌也好像沒說過話,似乎怕我們聽不懂他的話一樣。下課了,同學們都瘋子一樣跑啊鬧啊,他從來不參與。偶爾,別的同學碰著他,他會一遍一遍拍打蹭到身上的土。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什麼叫潔癖,就是覺得他怪怪的。他說話的聲音也跟我們不一樣,慢騰騰軟綿綿的,像廣播裏的播音員。
這自然惹惱了我們,就都說他“燒包”。我們那兒,說一個人裝大、不理人就說他燒包,這是很讓人生氣的事。開始兩個星期,同學們還都不惹他,後來就不一樣了。有天中午下課後,劉玉蘭突然大喊:“艾文化是右派羔子!”全班同學立即齊聲喊:“右派羔子!右派羔子!”喊著喊著,劉玉蘭就走到他麵前,伸手擰住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像一塊橡皮泥,被拉得很長,很薄,我竟看到了耳朵上的幾根紅紅的血管。當時,他竟沒有哭,一句話也沒說。
直到老師進了教室,劉玉蘭才鬆了手。
半學期後,他突然變了個人。下課也開始打打鬧鬧,抓張三一下踢李四一腳的。那時候,男女同學一起鬧騰,毫無顧忌,不像現在的孩子早熟。當時,劉玉蘭還不叫花木蘭,但她是班上最潑辣的女孩,比男孩子還野。可能因為她爹是生產隊長,從小沒有人欺負她,膽子就可著肚皮長的吧。
有一天,大約夏秋之交,反正大家都穿著單衣。下課了,同學們兔子一樣跳出教室。剛出教室門,艾文化就大喊:“我有糖果!”喊罷,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另一隻手捂住那個褲兜兒,彎著腰就跑。
劉玉蘭撒腿就攆,我和其他同學也跟著攆。學校是一座破廟,就前後兩節院子,艾文化圍著院牆一圈一圈地跑。劉玉蘭快要攆上他時,他另一隻手也從兜裏掏出來,甩著兩隻細細的長胳膊轉圈跑。其他同學就扯著嗓子喊:“抓住艾文化!抓住艾文化!”他已經大張著嘴喘粗氣,硬著脖子掙紮地向前跑,劉玉蘭緊跟幾步抓住了他。艾文化倒在地上,劉玉蘭用一條腿跪著他的一條腿,手就插進他的褲兜裏。然後,就聽到他一聲大叫:“我的蛋啊!”那天,他捂著襠部哭了半節課。孫老師訓劉玉蘭時,劉玉蘭說:“他騙人,說兜裏有糖果,我伸手掏進去,裏麵啥也沒有,就抓住了他的蛋蛋!”全班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