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關良說他要去朝聖

時值中午,九樓陽台。每天這時候,我都會站這兒,朝遠處眺望。其實沒什麼好眺望的,隻望得見一幢幢裝飾著玻璃幕牆的高樓泛著冷冷的光。可這讓我踏實——單位領導已經決定,讓我畢業後留下。也就是說,我可以憑這份工作,順利拿到上海戶口,順利成為新上海人了。這時,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對我說,一塊兒吃個飯吧?我說,你誰啊?電話那頭說,關良。我說,哦,關良啊。有點尷尬,忙說,我剛掉了手機……關良在電話那邊很輕地笑了一聲,說,不用解釋。一時無話。握著手機,眼前浮現出關良的樣子:麵色蒼白,眯著眼笑,一臉無所謂。他說,那就這樣定了,地址我發你。我說好哇。掛了電話,舒了一口氣。關良終究沒忘記我。想到自己竟如此期盼著關良的邀約,又不由對自己生出幾分鄙薄。

大概是一周前開始的,關良三天兩頭約同學出去吃飯,每次就約一個。吃飯回來,總不免要交流,語氣裏透著狐疑:

“他說啊,他要去拉薩。”

“啊?真要去拉薩?”

去拉薩,掛在關良嘴邊不是一天兩天了。記得大夥在他的電腦上看完電影《天下無賊》後,半晌,關良冒出一句話:“哪天,我也到拉薩去。”

魯健說:“朝聖哪?”

又過了半晌,關良笑了一下:“嗬,朝聖。”

魯健“嘁”了一聲:“腦子壞掉了!”

那以後,關良好多次說到要去拉薩,大家都以為他開玩笑。魯健聽見了,總會“嘁”一聲,聽得多了,連“嘁”都懶得“嘁”了。漸漸的,關良也就不說了,我們自然也慢慢淡忘了,不料這時候又提起。

關良真要去朝聖?

關良老家在湖南農村。在他有限的敘述中,我們知道那地方有一條大河,河麵寬廣,流水清澈,常有漁船往來。關良家住河邊,推窗就能兜一臉河麵吹來的水汽。關良以當地高考文科第一的成績,被上海這所全國著名的大學錄取,這在當地是轟動一時的大事。家裏人為此請了不少親朋好友吃飯,十來張桌子就擺在河邊。從中午一直鬧騰到晚上,關良喝了不少酒。關良說,那天是他第一次喝酒,也是他第一次懂得了,讀書實在是沒意思的事兒。

是的,關良就是這麼說的:“沒意思!”他撇了撇嘴,又搖了搖頭。

“怎麼沒意思?”我們問。

關良撇撇嘴:“沒意思——至少沒打遊戲有意思。”

我們住的是四人間,我和關良來自農村,魯健和林一昂來自城市。一般我躺床上一刻鍾後,魯健和林一昂開始洗漱,他倆躺下後開始聊天,我在他們的說話聲中漸漸睡去,半夜醒來尿尿,就隻看到關良一隻腳踩著凳麵,鵝似的向前抻出脖子,臉上映著電腦屏幕的藍光,靜幽幽的,鬼魅一般。一年四季,關良的姿勢都沒什麼變化,變化的隻是衣著,冬天是一件到上海後買的廉價羽絨服,夏天光著膀子,露出兩排柵欄似的肋骨。

魯健問關良:“你高中時候,也這麼玩遊戲?”

天正熱,關良光著上身,露出一身白膩的肉,軟綿綿地趴在電腦前,眼睛一眨不眨,好半天,轉過臉來,眯了眼覷著魯健,慢悠悠地說:“那時候年紀小啊,不懂得玩兒,白白浪費了好多時間哇。”

魯健“嘿”了一聲:“小子哪!”

多數情況下,關良很安靜。不安靜了,往往是打遊戲沒法通關。這種情況下,他會兩隻手啪啪拍打著鍵盤,繼而哢哢地摳掉幾個按鍵,又嘩啦一下扯了線,咣當一聲將鍵盤摔在地下,恨恨地踩上兩腳。我們轉過臉去看他,他光著膀子,低垂著頭,赤紅了臉,盯著肢解了的鍵盤,咻咻地喘氣。還有一次,我們都起床了,他才睡下。不久就聽到他說夢話,揮舞著兩隻手,喃喃道:“殺死你們,殺死你們!殺!”手往天花板一捅,停頓了兩秒鍾,軟軟地垂下。我們麵麵相覷——那陣子,正有一樁校園殺人案轟動全國。我們心裏多少有些惴惴,心想,今後可不能隨便說他了。

往常,我們拿了獎學金,會說關良:“你要是也拿了獎學金,也能為家裏減少一些負擔啊。”我們跟家裏打完電話,會說關良:“你怎麼就不知道給家裏打個電話,他們多掛念你啊。”我們戀愛了,會說關良:“小子,好好找個女朋友照看照看自己吧,看你這一身,都臭了!”關良要麼沉默,要麼就說:“沒意思。”我們也不指望他覺得有意思,說他的過程似乎就讓我們很享受了。此外,還有一種情況關良也算有用——班裏很少有女生見過關良,我們有時便會熱情地邀請她們:到我們宿舍去看關良吧。

印象中隻有牛麗華和關良說過幾句話。那天關良破天荒地到了教室,引得好多女生頻頻回頭。和於欣、蔣伊倩等女生嘰嘰喳喳一陣,牛麗華穿著小短裙,一隻手往臉上扇著涼風,臉頰通紅地來到關良身邊。

牛麗華說:“你是關良吧?”

關良仰臉看著她:“是。”

牛麗華說:“你真是啊,我們都沒見過你……”回頭瞅一眼那群目不轉睛望著這邊的女生,粉撲撲的臉更紅了:“關良,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關良臉上的肌肉動了動,似笑非笑:“你有男朋友嗎?”

牛麗華一隻手按著關良的桌子,一隻手撫著猛烈起伏的胸口,臉頰紅得幾乎要洇出血來。她又回頭瞥了一眼於欣和蔣伊倩,她倆都捂著嘴,扭過頭不看她。她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要問,是她們……她們要問……哎呀!”牛麗華叫了一聲,猛地折回身去,重重地跺著腳,衝向那群女生,嘴裏嚷著,看你們給我下套!女生們驚惶得水珠般濺開,尖叫聲、嬉笑聲旋渦似的盤踞了小小的教室。

說實話,這事讓我們不爽。